风波亭的绞索,没能勒死岳飞。
却勒住了伪宋朝廷的喉咙。
檄文与“验尸辨伪”的挑战,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临安,并以惊人的速度向着四面八方蔓延。
起初,只是市井巷陌的窃窃私语,是茶楼酒肆里压低的争论。
但很快,这私语变成了公开的质疑,争论演变成了汹涌的声浪。
“刺字!验背!”
“岳母刺字,精忠报国!是真是假,一验便知!”
“朝廷为何不敢验?莫非心里有鬼?”
“那日刑场上的人,看着是像岳元帅,可谁见了后背?”
“定是假的!岳元帅何等英雄,怎会认那等腌臜罪名?必是奸臣害人,找了个替死鬼!”
流言如同野草,在猜疑与愤懑的土壤上疯狂生长。
檄文中那些具体的指控——断粮、掣肘、十二道金牌、勾结邪祟铁鸦、王俊内应……与许多人心底早已存在的疑惑暗合。
而“精忠报国”刺字这一无可辩驳的实物证据,更成了所有怀疑汇聚的焦点。
要求公开验尸的呼声,越来越高。
甚至有一些胆大的太学生,联名上书,恳请朝廷“为释天下疑,当众查验风波亭尸身,以正视听”。
压力,如同无形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临安的宫墙与相府。
秦桧闭门不出。
那日从风波亭回来后,他便“染恙”。
真正让他病倒的,不是风寒,是恐惧与狂怒。
铁鸦军承诺的“万无一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们只给了个足够像的皮囊,却没想到对方釜底抽薪,直指皮囊之下、唯有至亲才知的隐秘!
验尸?
怎么验?
那替身背后,或许有仿制的刺字,但绝无可能精准到“偏右半厘”!
一旦当众查验,立刻露馅!
可不验?
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汹汹物议如何平息?朝廷本就摇摇欲坠的公信力,将彻底碎成齑粉!
“废物!都是废物!”
卧榻之上,秦桧将药碗狠狠摔碎在地,胸膛剧烈起伏。
他恨岳飞,恨北望军,更恨那神秘莫测、办事不力的铁鸦军!
如今,他被架在火上烤。
进退维谷。
宫内,官家赵祯的病,似乎更重了。
他本就优柔,耳根软,如今被宫外一浪高过一浪的“验尸”呼声,还有那檄文中触目惊心的“铁鸦”、“构陷”字眼,搅得心神俱裂,噩梦连连。
他隐隐感觉,自己似乎被卷入了一个远超他理解的、黑暗的漩涡。
对于秦桧送来的、请求“冷处理”、“以静制动”的密奏,他只是颤抖着批了“知道了”三个字,再无下文。
朝廷的沉默与回避,在天下人眼中,成了心虚的最佳注脚。
怀疑,渐渐变成了确信。
确信朝廷在伪造证据,诬陷忠良。
民间对岳飞的同情与敬仰,非但没有因“风波亭伏法”而消散,反而因这“真伪之辩”,酝酿成了更强烈的义愤,以及……对那个发出檄文、宣称在氓山继续抗金的“真岳飞”的期盼。
与此同时。
金军大营。
完颜宗弼(兀术)拿着几份不同渠道送来的、关于临安变故的密报,浓眉紧锁,久久无言。
营帐内,一众金军将领亦是面色凝重。
“岳飞……没死?”
大将韩常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
“不仅没死,还公然反了宋廷,与那北望匪军合流,如今在氓山竖旗……”
另一名将领接口,语气复杂。
“风波亭杀了个替身,如今被‘验尸’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南朝朝廷威信扫地……”
完颜宗弼将密报重重拍在案上。
“好一个岳飞!好一个北望!”
他的声音里,有恼怒,有忌惮,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佩服。
郾城一战,岳飞和他的背嵬军,给金军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如今,这个可怕的敌人不仅没被自己人除掉,反而挣脱了最大的枷锁,与另一支同样难缠的北望军合流!
这绝不是好消息。
“大帅,如今我们该如何?”韩常问道,“氓山岳匪与北望合流,声势必涨。是否趁其立足未稳,调集大军,先行剿灭?”
完颜宗弼摇了摇头,目光投向地图。
“剿?拿什么剿?”
“郾城之战,我军折损不小,亟需休整补充。”
“南朝朝廷如今自顾不暇,无法配合,甚至可能拖后腿。”
“更重要的是……”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从氓山移向更北方,移向那片广袤的草原。
“探马来报,草原诸部近来异动频繁,似有强人崛起,统一之势远超以往。其游骑已多次出现在我北部边境,极为剽悍。”
帐内众将神色一凛。
草原的威胁,是他们骨子里的记忆。
“南朝内乱,岳飞反叛,草原生变……”
完颜宗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这天下局,要变了。”
“传令下去,前线各部,暂缓对氓山方向的攻势,以监视、封锁为主。”
“收缩兵力,巩固现有防线,尤其是北面。”
“同时,多派探马,严密监视草原动向,还有……那个北望-岳联军的一举一动。”
他的决策,务实而冷酷。
在无法快速消灭新威胁的情况下,优先保存实力,应对可能出现的、更大的变数。
金国的战略,悄然调整。
而在氓山深处。
野猪峪已换了气象。
“北望-岳”联军的大旗,在峪口高高竖起,红底黑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简陋但坚固的营寨沿着山势搭建,岗哨林立,训练与修筑工事的号子声此起彼伏。
虽然依旧物资匮乏,但那股死里逃生后的颓丧与迷茫,已被一种崭新的、充满锐气的生机取代。
峪内最大的空地上,全军集结。
岳飞立于临时搭建的木台上,未着甲胄,只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战袍。
但脊背挺直,目光如炬。
台下,是历经血火留存下来的岳家军与北望军骨干,以及数日间闻讯从周边赶来投奔的零散义军、溃卒,总数已近五千。
陈稳、吴用、张宪、王贵等人,立于台侧。
林冲伤势未愈,也被搀扶着到场。
“弟兄们!”
岳飞的声音,洪亮而坚定,在山谷间回荡。
“朝廷无道,奸佞横行,勾结邪祟,自毁长城!”
“他们不要这中原河山,我们要!”
“他们不惜用替身、构陷、莫须有的罪名,来杀尽忠良,我们偏要活下去!不仅要活,还要活得堂堂正正,活得顶天立地!”
他猛地扯开旧战袍的前襟,露出坚实的前胸,虽未露背,但那动作已让所有人想起檄文中那着名的刺字。
“从今日起,再无岳家军,也再无孤军北望!”
“只有‘北望-岳’联军!”
“我们的旗号,便是‘驱除胡虏,复我河山,澄清玉宇,再造华夏’!”
“我们的刀锋,既指向南边的昏君佞臣,更指向北边的金虏铁骑,指向一切践踏我山河、奴役我百姓之敌!”
“天下汹汹,皆言我岳飞已死风波亭。”
“今日,我便告诉这天下——”
岳飞拔剑指天,声震四野:
“我岳飞,生于斯,长于斯!”
“只要山河未复,胡虏未灭,我便不死!”
“北望-岳联军,今日立旗于此!”
“愿从者,共襄义举!不愿者,可自便!”
“但留于此旗之下者——”
他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激动或坚毅的面孔。
“便是同生共死的兄弟!”
“便是这乱世中,劈开黑暗的……锋刃!”
“联军万胜!”
台下,短暂的寂静后。
如同火山喷发!
“愿追随元帅!”
“愿追随岳帅!”
“北望!北望!”
“联军万胜!”
怒吼声汇聚成磅礴的声浪,冲霄而起,撼动山林。
陈稳站在台下,感受着这股汹涌澎湃的“势”,如同初生的激流,虽然还不够壮大,却充满了无限的可能与锐气。
他袖中的令牌微微发热,与这股“势”隐隐共鸣。
但同时,他眉心那属于“势运初感”的警兆,并未完全散去。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氓山的层峦,望向更北方那片正在酝酿风暴的草原,也望向临安方向那更加浑浊动荡的“势”。
三方格局,雏形已现。
但这脆弱的平衡之下,更深的暗流,正在铁鸦军意志的驱动下,加速涌动。
真正的惊变,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