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风波亭。
时近正午,天色却阴沉得如同黄昏。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皇城一角,秋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掠过铺着青石板的小校场。
校场中央,一座单檐六角的小亭静静矗立。
亭檐下,“风波亭”三字匾额漆色暗沉,像是凝固的血。
亭前空地上,临时搭建了一座半人高的木台。
台上,立着绞架。
台下,甲士环列,枪戟如林,将闻讯而来、挤在远处巷口与矮墙后张望的百姓,死死隔在外围。
气氛肃杀得让人窒息。
秦桧身着紫色公服,端坐在亭内临时设下的公案后,面色沉凝如水。
他的两侧,坐着大理寺卿、刑部侍郎、御史中丞,皆是三法司的主官。
人人面无表情,眼神低垂,仿佛在参加一场寻常的公务,而非决定一位曾叱咤风云的名将的生死。
更远处,一些获准“观礼”的官员、士绅,缩在各自的座位上,眼神游移,不敢多看那绞架一眼。
“带人犯——”
司刑官拉长了嗓音,尖锐刺耳。
铁链拖地的哗啦声,由远及近。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校场入口。
一队如狼似虎的皇城司亲从官,押着一个身穿白色囚服、披头散发的人影,缓缓走来。
囚犯身形挺拔,即便戴着沉重的枷锁,步履有些蹒跚,依旧能看出昔日的军人风骨。
只是他始终深深低着头,散乱的长发遮住了面容。
被押上木台,按倒在绞架下。
刽子手默立一旁,手扶绞索。
秦桧深吸一口气,拿起案上一卷文书,开始照本宣科地宣读“岳飞”的累累罪状。
通敌、谋逆、拥兵自重、结交妖匪、修炼邪法……
一桩桩,一件件,听起来骇人听闻。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校场上回荡,却仿佛被那阴沉的天空吸走了大半,显得有些空洞乏力。
远处的百姓人群中,响起压抑的、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许多人的脸上写满了不信、惊疑,甚至悲愤。
但更多的人,是麻木的沉默。
宣读完毕。
秦桧放下文书,看了一眼身旁的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会意,机械地开口:
“人犯岳飞,上述罪状,你可认?”
木台上,那囚犯的身体似乎颤抖了一下。
良久,一个沙哑、模糊、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声音,低低响起:
“罪……臣……认……”
声音不大,却让现场的嘈杂为之一静。
秦桧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冷光。
他不再犹豫,从签筒中抽出一支黑色的令签。
“验明正身,即刻处决!”
令签掷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刽子手上前,与司刑官一同,粗暴地拽起囚犯,将他拖到绞索之下。
就在绞索即将套上脖颈的瞬间。
那囚犯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扎了一下,抬起了头!
散乱的长发向两侧滑开,露出一张满是污垢、却依旧能辨识出轮廓的脸!
浓眉,方颌,紧抿的嘴唇,还有那双即便黯淡无神、却依旧能看出原本锐利形状的眼睛!
像!
太像了!
远处的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抑制不住的惊呼!
许多曾见过岳飞画像,或远远见过其人的百姓、甚至一些低级官吏,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难道……真是岳元帅?
秦桧心头也是猛地一跳,几乎要站起身。
但他强行按捺住了。
他知道这是谁,或者说,知道这“应该”是谁。
铁鸦军保证过,万无一失。
绞索,终究还是套了上去。
司刑官退后。
刽子手拉动了机关。
“呃……”
一声短促的、被扼住的闷哼。
那具穿着白色囚服的身体,在空中猛地抽搐了几下,随即,渐渐僵直,不动了。
风吹过,带动着尸身微微晃动。
风波亭前,一片死寂。
只有秋风呜咽。
秦桧缓缓站起身,望向台下那具悬挂的尸体,又望向远处噤若寒蝉的人群。
他清了清嗓子,准备说出那句早已准备好的、盖棺定论的话。
然而。
就在此时。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
临安城内多处人流密集的市口、城门。
数匹快马疾驰而至!
马上的骑士并非官差,却个个精悍。
他们不顾守门士卒的呵斥阻拦,将一卷卷誊写好的文书,奋力抛向空中,撒向人群!
更有身手矫健者,直接将大张的文书,刷上浆糊,“啪”地贴在了官府的告示栏旁,甚至城门之上!
“岳元帅檄文!”
“真岳飞在此!”
“昏君奸相,构陷忠良!”
“风波亭所杀者,假冒也!”
炸雷般的呼喊,伴随着雪片般飞舞的纸张,瞬间引爆了刚刚陷入死寂的临安!
人们惊愕地捡起地上的纸张,或涌向那些新贴出的告示。
识字者大声念诵,不识者焦急追问。
檄文以岳飞的口吻,言辞激烈,慷慨悲愤!
它痛斥朝廷昏聩,奸臣卖国,自毁长城。
它详述郾城血战之功,突围决死之惨,天使拦路逼降之恶。
它揭露有“铁鸦”邪祟,勾结朝中奸佞,操纵构陷,欲灭尽忠良,断送河山!
而最重要的,是其中一段无比清晰、具体、甚至带着血泪温度的陈述:
“……飞背有‘精忠报国’四字,乃慈母姚氏,于靖康国难后,悲愤铭骨,亲执绣针,蘸松烟墨,刺于飞背!其位在脊中,上起三寸,下至腰俞;其字为颜体,横平竖直,撇捺带钩,长宽各寸半有余;‘国’字内‘或’一点,偏右半厘,此乃母当年悲恸手颤所致,唯我母子二人知之!”
“今闻奸佞以替身假冒吾名,欲风波亭害之,以污吾志,以惑天下!”
“飞,今以此身,此誓,昭告天下——”
“吾背刺字,天下唯一!可验风波亭之尸,其背可有此字?其字可是此形?其‘国’内点,可在偏右半厘之处?”
“若有毫厘之差,或根本无字!”
“则此尸为假,此案为诬,此亭之举,乃欺天罔地之大谎!”
“朝廷若尚有半分公心,敢否当众验尸,以辨真伪?!”
“天下义士,若有血性者,亦可求验之!”
“飞,在氓山,拭目以待!”
檄文如野火燎原,瞬息传遍临安街巷。
刚刚目睹了“岳飞”被处决的人们,捏着手中的檄文,看着那详细到极致的刺字描述,再回想方才刑场上那惊鸿一瞥的“真容”……
怀疑、震惊、愤怒、恍然……种种情绪,如同沸腾的油锅,轰然炸开!
“对啊!验尸!验他后背!”
“岳母刺字,精忠报国!天下皆知!是真是假,一验便知!”
“刚才那人……看着是像,可没见背后啊!”
“朝廷敢吗?他们敢让验吗?!”
声浪越来越大,越来越响,隐隐有冲破甲士封锁之势。
风波亭内,秦桧如遭雷击,脸色惨白如纸,拿着那份准备宣布“逆臣已伏法”的文稿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验尸?
刺字细节?
偏右半厘?
他猛地扭头,看向身旁如同泥塑木偶般坐着的几位法司主官。
他们的脸上,也终于无法维持平静,露出了惊惶与无措。
铁鸦军只说替身足够像,可没说……连这种唯有母子知晓的刺字细节,都要完美复刻!
他们……根本没想过要验尸!
这……这怎么办?
秦桧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忽然意识到,铁鸦军交给他的,是一个“完成仪式”的剧本。
而氓山那个真正的岳飞,连同他身边那个神秘的陈先生,还给他的,是一个直指剧本核心致命破绽的、掀翻棋盘的质问!
风波亭的风,似乎更冷了。
吹动着亭角的铎铃,发出空洞的呜咽。
也吹动着木台上,那具轻轻摇晃的、无人再敢断言其名的尸体。
真伪之辩,如同一把淬毒的利刃,在这一刻,狠狠扎进了这场“完美仪式”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