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中,炉火熊熊燃烧。
柳雨倩熟练地将切好的雪梨、蜜瓜、甜杏一一摆放在精致的白瓷盘中,水果的清新香气与炉膛内莲子羹的甜美气息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简单却令人安心的家庭氛围。
她心中的狂喜与后怕逐渐沉淀,转化为对女儿无尽的疼爱。无论女儿在外经历了何种变化,只要她回来了,肯叫自己一声“娘”,肯吃自己做的饭,便比任何事情都重要。至于那些“谋反”、“新世界”的大道理,她这个岁数的妇人无法理解,也无意深究。那是男人的事情,是朝堂与江湖的事情。她只是一个母亲,唯一的愿望就是家庭完整,宁静和谐。
她端着色彩缤纷的果盘,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轻快地走向前院的书房。她以为,父女俩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了。尽管丈夫固执,但他终究疼爱女儿,只要冰儿恢复原状,那些小争执很快就会平息。然而,当她推开书房门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书房中没有她预期的父女和解的温馨场面,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她的女儿张又冰平静地坐在书桌后,姿态不像是家中的子女,更像一位高高在上的主审官。而她的丈夫,那个在刑部呼风唤雨、在家中说一不二、支撑起整个张家脊梁的男人,张自冰,柳雨倩的心猛地一沉。
他失魂落魄地瘫坐在那张他最珍视的太师椅上。那曾经挺直的腰杆,此刻垮了下去,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骨头。他的双眼空洞无神,如两口枯井,看不到一丝光亮。脸色灰败,嘴唇微微颤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信念崩塌后的绝望。
他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不,是二十岁。柳雨倩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揪住,疼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们成婚四十余年,她见过丈夫意气风发,也见过他失意落魄,甚至在张家遭遇灭顶之灾时,她都未曾见过他如此被彻底击垮的神情。
这到底怎么了?女儿到底对他说了什么?柳雨倩手脚冰凉。她将沉甸甸的果盘重重地放在一旁的茶几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然后,她快步走到丈夫身边,蹲下身,用依旧温润的手轻轻拍着他冰冷的后背。
“老东……自冰,你怎么了?”
一声急切之下脱口而出的旧日昵称,带着只有他们二人才懂亲昵与嗔怪。她已经几十年没有这样叫过他了。
她不理解家国大事,也不明白那些高深的道理。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丈夫此刻如实质般的痛苦与崩溃。这个为她遮风挡雨了一辈子的男人,此刻像迷路的孩子,让她心疼不已。
张自冰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呼唤,依旧沉浸在自己破碎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而坐在对面的张又冰,此刻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父亲,落在母亲写满焦急与关切的脸上。
“娘。”她的声音平静而突兀。
“您行走江湖时,听说过飘渺宗的宗主幻月姬吗?”
柳雨倩猛地一愣。这个名字太遥远了,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事情。那是四十多年前,那时她还不是张府的主母,只是江湖上一个颇有侠名、性格刚烈的女侠。她也曾鲜衣怒马,仗剑天涯,听过无数江湖传说。而幻月姬这个名字,是所有传说中最为顶端、最为耀眼、也最为不可触及的存在。
她的思绪瞬间被拉回那个风云激荡的年代。
“幻月姬……”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敬畏与神往。
“怎么可能会没听说过。那位仙子是传说中的人物。我年轻时,江湖上就有传言,说她早已不是凡人,一身功力深不可测,怕是已有数百年的道行,是真正的陆地神仙了。”
在柳雨倩的认知里,幻月姬和她的飘渺宗属于另一个世界,不食人间烟火,高高在上,俯瞰着红尘中为名利、仇杀而挣扎的凡人。
她们是武道的象征,是所有江湖儿女心中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是啊,陆地神仙。”张又冰很平淡地重复了这四个字,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后,她用同样平淡的语气,投下了一枚足以将柳雨倩整个世界观炸得粉碎的重磅炸弹。
“是的,她现在和飘渺宗那三个同样不食人间烟火的长老,都在安东府的新生居。”
柳雨倩的心猛地一跳,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只听女儿继续用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说道:
“幻月姬现在负责操作蒸汽起重机,在矿山吊装上万斤的矿石。”
“冰魄仙子凌雪在新生居的锅炉房负责铲煤。”
“魅心仙子苏千媚在采矿队负责开山。”
“至于药灵仙子花月谣,她现在是新生居卫生所的负责人,每天给普通老百姓看病诊疗。”
书房里陷入了比刚才更为恐怖的死寂。如果说刚才的寂静是因为张自冰的精神崩溃,那么此刻的寂静是因为信仰的崩塌。
柳雨倩端着果盘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那盘切得整整齐齐的水果撒了一地,滚得到处都是。她却浑然不觉。
她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着女儿刚才说的话。幻月姬操作起重机吊矿石?冰魄仙子在锅炉房铲煤?魅心仙子在采矿队开山?药灵仙子给老百姓看病?这这每一个词她都认识,但当它们组合在一起时,却构成了一幅比地狱最深处还要荒诞、恐怖、让她无法理解的画面!
那是陆地神仙啊!那是她年轻时仰望了一辈子,连其裙角都没资格触碰的江湖神话啊!她们怎么可能去做那些连最底层的苦力都不屑做的粗活?铲煤?开山?她甚至无法想象,那如同冰山雪莲般圣洁的冰魄仙子,会满身煤灰、汗流浃背地站在熊熊燃烧的锅炉前!她也无法想象,那媚骨天成、颠倒众生的魅心仙子,会举着沉重的铁镐去敲打坚硬的岩石!
这已经不是颠覆了,这是亵渎!是对她整个青春、所有江湖信仰最彻底、最残忍的践踏!
她宁愿相信,她们都已经死了,战死了或者飞升了,也绝不相信她们会以这种方式活着!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与被欺骗的愤怒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她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女儿,那张平静得可怕的的脸。
她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那是一个信徒在发现自己的神像被人推进粪坑后,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最绝望的哀嚎。
“不可能!!!”
“不可能!!!”
柳雨倩的尖叫撕裂了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那不再是一个主母优雅的惊呼,而是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在亲眼目睹神像被投入万丈污秽之后,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最凄厉、最绝望的哀嚎!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那双保养得宜的手此刻却像两把铁钳,死死地抓住了张又冰的肩膀。她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女儿的衣料之中,仿佛要将那血肉都掐出来。
她的脸因为极致的震惊与恐惧而扭曲变形。那双曾经柔情似水的美目,此刻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瞪着女儿那张平静得可怕的的脸。
“你骗我!”她的声音尖锐而嘶哑,充满了疯狂的质问,“这都是你编出来的,对不对?你为什么要这样说?那个叫杨仪的魔头,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连这些江湖里的神话都要去污蔑!”
神话!是的,在柳雨倩心中,飘渺宗就是神话!是她行走江湖时,支撑着她对“武道”二字抱有最后一丝幻想的神话!而现在,她的女儿却告诉她,她神话故事里那些仙子,一个在吊矿石,一个在铲煤,一个在挖山,一个在当赤脚大夫!这不是在陈述事实!这是在用最恶毒、最肮脏的语言,对她的信仰进行一场惨无人道的凌迟!
就在柳雨倩情绪彻底失控之时,那个一直瘫坐在椅子上、仿佛灵魂出窍的张自冰,突然像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从崩溃的深渊中挣扎出来!
他的双眼不再空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了最终答案的狂热与癫狂!
他的大脑在无法处理“保安队长,阴后”与“食堂大妈,柔骨夫人”这种荒谬绝伦的信息之后,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唯一合理的解释!一个他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的解
释!
“妖术!!!”
他指着张又冰,那只颤抖的手指仿佛在指着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鬼。他用沙哑到极致的声音发出一声力竭的嘶吼:“这一定是妖术!”
“那个杨仪,他一定是用了某种上古流传下来的禁忌妖术!他控制了合欢宗的魔头!控制了飘渺宗的仙子!他控制了所有人!”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女儿的脸上,那里面充满了混杂着恐惧与怜悯的疯狂。
“也包括你!我的女儿!你也被他的妖术控制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你自己想说的!是那个魔头在通过你的嘴说话!”
他找到了!他终于为这一切荒诞找到了一个足以支撑他破碎世界的支点!
杨仪不是人!
他是一个会妖术的魔!
因此,他才能做出这些违背常理、颠覆人性的事情!
因此,自己不是过时了,也不是被淘汰了!
自己是在与一个超乎想象的邪恶妖魔战斗!
这个念头像一剂最猛烈的强心针,狠狠地注入了他即将枯萎的精神之中,让他重新找到了一丝悲壮的勇气!
面对父母,一个癫狂的质问,一个疯狂的嘶吼。张又冰依旧平静。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被误解的愤怒,也没有一丝被指责的委屈。只有对两个在噩梦中挣扎却不愿醒来的孩童的无奈。
她肩膀微微一沉,一抖。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间从她的体内发出,轻而易举地挣脱了母亲如同铁钳般的双手。
她没有后退,也没有争辩。她只是缓缓蹲下身,将那些被母亲失手打翻、滚落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的水果,一片一片地捡起,重新放回白瓷盘中。
她的动作专注而认真,仿佛捡起的不是几片沾满灰尘的水果,而是父母那两颗已经破碎凌乱的心。
柳雨倩和张自冰都愣住了。他们看着女儿这个与眼前紧张疯狂的气氛格格不入的举动,一时间竟然忘了继续嘶吼。
然后,他们便看到了让他们无法理解的一幕。张又冰从盘子里拿起一片沾满灰尘、甚至还黏着一根不明毛发
的雪梨,毫不犹豫地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咔嚓。”一声清脆的响声在死寂的书房里突兀地响起。她面不改色地咀嚼着那片混杂着甜美汁液与沙砾般灰尘的果肉。
这个动作充满了无声的力量,像一个巴掌狠狠地扇在了这对老夫妻早已根深蒂固的贵族体面之上。
“爹,娘。”她一边咀嚼着,一边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们,“你们年轻时行走江湖,可曾去过岭南?”
这个问题太跳跃了,让张自冰和柳雨倩的大脑都出现了一瞬间的宕机。
“又冰你怎么了?”柳雨倩下意识地问道,声音里充满了困惑与担忧。她甚至开始怀疑,女儿是不是真的疯了。
张又冰没有回答。她将口中那混杂着灰尘的果肉咽了下去,然后用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现在的安东府新生居职工食堂里,普通的职工每个月可以吃到一次岭南的菠萝、芒果和香蕉。”
“你们信,还是不信?”
这句话像一滴冰水滴入滚烫的油锅,瞬间让柳雨倩炸了开来!她对“妖术”可以半信半疑,但对这种涉及到地理与民生的事情,她这个曾经跟着丈夫办案、走南闯北的女侠,有着绝对的发言权!
“怎么可能!”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尖锐,因为这次她有着绝对的自信。
“岭南到辽东,何止万里!就算是八百里加急的御马,日夜不停,也要跑上数月!那些娇贵的水果,不出十天,就会烂成一滩臭水!”
“别说辽东了!就是在京城,天子脚下!除了陛下与几位顶级的权贵,能偶尔尝到几口用冰块千里迢存过来的贡品之外,谁能吃得到这些东西?!”
“你竟然说,那什么劳什子新生居的普通人,都能吃到?你当爹娘是三岁的孩童,那么好糊弄吗?!”
她的反驳有理有据,逻辑清晰,充满了经验主义者的绝对自信。
张自冰也从“妖术”的狂想中被拉回了一丝理智。
是的,妖术可以控制人心,但妖术能缩短万里的距离吗?
能让水果不腐烂吗?这不可能!
看着父母脸上那副“你终于露出了破绽”的表情,张又冰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是一种怜悯的笑容。
“爹,娘。”
“你们的世界没有错。”
“只是太小了。”
“就在我送回来的那份邸报里,应该有提到。万金商会从社长那里购买了两艘他设计并建造的新船。”
“名为‘踏浪一号’与‘踏浪二号’。”
“它们不需要风帆,也不需要人力划桨。它们的动力来源是一种叫做‘蒸汽机’的东西,只要不断烧煤,就能驱动巨大的铁轮,在水中日夜不停地航行。”
“它们从安东府的港口出发,顺流而下,进入大海,再沿着海岸线南下。只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就能往返岭南的港口与安东府。”
“那些菠萝、芒果和香蕉,只需要在七八分熟的时候,提前采摘,装上船,运到辽东,卸下来时,正好就完全成熟了。”
她顿了顿,看着已经彻底石化的父母,说出了那句足以将他们的认知防线彻底摧毁的话。
“爹,娘。”
“这不是妖术。”
“这叫做工业。”
“工业……”
“蒸汽机……”
这两个从女儿口中吐出的陌生、冰冷、充满某种金属质感的词汇,像两把无形的万钧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张自冰与柳雨倩早已千疮百孔的认知之上。
如果说,“妖术”是他们在理智无法理解的恐怖面前,为自己找到的最后一处可以蜷缩躲藏的避难所,那么,“工业”这个词,则是一双无情的巨手,将他们的可怜的避难所,连同地基一起拔起,然后在他们面前揉成了一团废铁。
妖术尚在理解的范畴之内。自古便有奇人异士,能施展鬼神之事。虽然可怕,但终究有迹可循,有法可破。但,“工业”是什么?这是一种可以无视天时地利,可以缩短万里之遥,可以让凡人享受到帝王待遇的力量。这已经不是妖术了,而是一种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可以从根本改变天地规则的力量!面对这种力量,武功算什么?权谋又算什么?
张自冰和柳雨倩彻底呆滞了。他们像两个被抽走了所有提线的木偶,僵硬地站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灵魂仿佛都被这两个字所蕴含的未知与恐怖吸走了。
他们终于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何等恐怖的存在。那不是一个武功盖世的魔头,也不是一个会使用妖术的邪魔,而是一个掌握了全新创世之力的神?不,连神都做不到这些!
就在这对老夫妻的精神防线即将彻底溶解在这无尽的未知与恐惧之中时,张自冰那双已经涣散的瞳孔猛地重新聚焦!他如同一个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大海中即将沉没之人,突然看到了远方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灯火。
“万金商会!”
他用沙哑而充满癫狂的声音嘶吼着,眼中燃起病态的光芒,指向张又冰,仿佛找到了她话语中的最大破绽。
“你说过,这船是万金商会买的!金不换,那个老狐狸!他唯利是图,必定知道真相,绝不会被所谓的‘工业’所蒙骗,背后一定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我必须去找金不换,当面问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念头如同一道神光,瞬间照亮了他黑暗混乱的内心。
对!金不换,那个只认钱不认人的商人,是最不可能被理想或主义蛊惑的人。只要从他的口中得到证实,一切便还有转机。或许,这只是杨仪和金不换联手做的一个惊天大局,目的是为了哄抬物价,牟取暴利。这个解释虽依旧惊人,但至少回到了他能够理解的权谋与利益的范畴。
柳雨倩也瞬间被点醒,找到了主心骨,失血的脸上泛起一丝希望的红晕,连连点头附和道:“对!去找金不换!你爹说的没错!他是个生意人,最讲实际,眼睛里只有金子,绝不会被什么妖术蒙骗。只要找到他,一切都会清楚了!”
看着父母那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在自我催眠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可怜模样,张又冰的脸上没有丝毫被戳穿的慌乱。她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那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足以斩断世间一切妄念的沉重。
“没用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如同最终的审判,将父母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彻底浇灭。
“爹,娘,你们知道万金商会为什么会花天价购买社长的船吗?”
她看着他们茫然的眼神,用近乎残忍的平静,揭开了那个让他们永世绝望的真相。
“因为社长用这两艘船带来的第一笔利润,在安东府建立了十二个免费的学堂。让超过三千名穷人的孩子可以进入学堂,读书识字,学习算术和格物。而这些孩子长大后,都会成为社长最忠实的拥护者。他们的心中,没有皇帝,没有神佛,只有那个给了他们知识与尊严的社长。”
“除了学堂,还有新生居内部的安老院。所有新生居职工的年迈父母,只要丧失了劳动能力,都可以住进安老院。每天领到一张写着‘老有所依’的饭票,去职工食堂打饭,安享晚年。至于剩下的钱,正在用来从安东府向后方的东宁关铺设一种叫‘铁路’的东西。过个一年半载,就会修到京城脚下。”
她每说一句,张自冰和柳雨倩的脸色便更白一分。
学堂?
安老院?
铁路?
这已经不是在做生意了,这是在建立一个国家!一个从根基上就与大周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国家!
得民心者得天下,这个道理他们懂,但他们从未想过,会有人用这种方式去得民心。
这不是阴谋,也不是阳谋,这是堂堂正正的王道!是用足以让天下所有百姓为之疯狂的利益,去碾碎一切旧的秩序。
张又冰看着父母那已经彻底死寂的眼神,缓缓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金不换,他买的不是船,而是未来。一个他万金商会绝对得罪不起的,充满无限希望的未来。所以,爹,娘,你们去找他,他只会笑着告诉你们,安东府是个好地方,杨仪社长是个有魄力的好伙伴。然后,在你们转身离开后,立刻将你们的行踪卖给锦衣卫,或是别的出得起加钱的势力在京城的联络人,看哪边出价更高。”
这诛心之言彻底摧毁了张自冰心中那最后一丝属于旧秩序的体面与幻想。他瘫软下去,彻底地瘫软下去。
就在此时,张又冰仿佛想起了什么,又补上了那最轻也最重的一刀。
“哦,对了,忘了告诉您二老。这次我从安东府回来,就是乘坐万金商会的‘破浪一号’蒸汽船。从安东府的港口出发,到京城外的连州港。只用了一天,早上出发,天还没黑就到了。”
书房里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张自冰和柳雨倩,这对在旧世界风雨中相携一生的夫妻,此刻却像两尊被风化了千年的石像,呆滞地、无声地面对着彼此世界观彻底崩塌后的废墟。他们眼中的光芒已经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空洞与茫然。张又冰看着他们,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没有胜利者的快意,也没有说教者的居高临下,只有一丝淡淡的、如同秋日薄雾般的悲哀。那是对旧时代即将落幕的近乎怜悯的致敬。
她缓缓走上前,伸出那双既能握剑也能扶持的手,轻轻扶起瘫软在冰冷地砖上的母亲。
柳雨倩的身体仍在颤抖,那曾经让她引以为傲的江湖侠义与传说,此刻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她的精神支柱已经断裂。
张又冰将母亲那冰冷无力的身体安置在旁边的椅子上,然后,目光转向那个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父亲。
“爹,娘。”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如同一阵微风,吹过这片死寂的废墟。“你们好好想想吧。旧的世界正在像一座被潮水冲刷的沙堡一样崩塌。它的每一块砖石都在瓦解,地基已经松动。是选择抱着它一起沉入海底,还是勇敢地走出来,看看岸上那个崭新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选择权在你们手里。”
这番话没有再去辩驳什么,也没有再去证明什么。它只是将一个血淋淋的现实平静地摆在他们面前。
张自冰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挣扎。
张又冰捕捉到了这一丝变化,她知道,父亲那颗被旧秩序包裹了一辈子的心还没有彻底死去。于是,她决定再推一把。
“爹,”她看着父亲,继续说道,“您可以跟刑部的尚书大人告个病假。然后,带上娘,去京城外的连州港,坐船,去那个你们口中的‘魔头’那里,亲眼看一看。”
“去看看,他的‘妖术’是如何蛊惑人心的。”
“去看看,那些被‘改造’的魔头与仙子是如何生活的。”
“去看看,那些穷人的孩子在学堂里读的是什么书。”
“去看看,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安老院里吃的是什么饭。”
她顿了顿,然后,用极其平淡的语气,投下了最后一颗足以彻底动摇张自冰身为大周忠臣最后一点立场的炸弹。
“起码,我知道的是,当朝的丞相程远达和尚书令邱会曜,上次微服去了一趟安东府,回来之后,就给社长秘密地上了一封劝进表。想让当今陛下退位,然后推他去做那个九五之尊。而他,拒绝了。”
轰隆!如果说之前的一切是对世界观的摧毁,那么,这最后一句话则是对张自冰政治立场的精准核打击!
丞相!
尚书令!
这两位位极人臣、代表着大周文官集团意志的人物,竟然已经背叛了皇室!
他们竟然要去拥立一个“魔头”做皇帝!
而那个“魔头”竟然还拒绝了?
为什么?
他图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疑问如一个无解的魔咒,瞬间占据了张自冰已经无法思考的大脑。他想不通,也不敢想。因为答案的背后所隐藏的东西,已经彻底超出了他对权力与欲望的所有理解。
张又冰没有再多说什么,她知道,该说的已经说完了。再多的言语也不如让他们亲眼去看一看来得震撼。思想的种子已经种下,至于能否破土而出,就看他们自己了。
她转身离开了这间如同坟墓般的书房,留下一个安静的空间,让那对在风中彻底凌乱的老夫妻独自去面对这个已经面目全非,并且还在以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速度疯狂演变的世界。
回到自己那间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闺房,张又冰感觉有些疲惫。
这种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与旧世界进行思想上的交锋,远比与任何一位武林高手进行生死搏杀都要耗费心神。但她知道,这是必须的。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亲的人,抱着那些早已腐朽的观念,被新时代的车轮无情地碾碎。
她在房间里静坐片刻,调息一下有些纷乱的心神。然后,她走到床头,那个雕花的木柜前,打开一个尘封已久的暗格。
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一柄连鞘短剑。剑鞘是用不知名的鲨鱼皮制成,呈现出深邃的暗蓝色,上面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她将剑取出,握在手中,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剑柄传遍全身,让她有些疲惫的精神为之一振。
这是她的佩剑【坠冰】,是她当初离开京城时故意留下的。因为她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是九死一生。她不想让这把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宝剑跟着自己一起埋骨他乡,留给母亲当个睹物思人的念想也好。
而现在,她回来了,她要把它重新带在身边。因为她知道,京城的战斗才刚刚开始。她将【坠冰】挂在腰间,整个人的气质瞬间又变得凌厉起来。
然后,她推开窗户,看了一眼外面湛蓝的天空,身体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轻轻一跃,便悄无声息地翻过了张府那高高的围墙,融入了京城那繁华而又暗流汹涌的人海之中。
书房内,死寂依旧。
不知过了多久,张自冰那如同生锈齿轮般的脖子才缓缓转动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份被他视若珍宝的关于“杨仪”的卷宗之上。然后,他口中喃喃地吐出一句话,那句话充满了无尽的苦涩与恍然大悟后的绝望。
“怪不得……怪不得朝廷里所有关于安东府的事情,都被丞相和尚书令,甚至陛下太后他们死死地压了下来。原来……原来天早就变了。”
而他,这个刑部的缉捕司郎中,还像一个傻子一样,为一个即将倾覆的王朝摇旗呐喊,冲锋陷阵。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