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这理应恢复精力的自然过程,今夜却为云凌构筑了一个光怪陆离、浸满悲伤与无尽怅惘的深渊。他的意识不再受现实束缚,沉入了一片由记忆碎片、潜在认知与纯粹情感交织而成的幻境。
他发现自己立于一片无垠的废墟之上。这里的景象超越了泰拉大地的任何一处疮痍。天空并非自然的夜幕,而是一种扭曲的、仿佛被巨大能量撕裂后遗留的暗紫色,如同宇宙肌体上一道无法愈合的溃烂伤口。
没有熟悉的星辰,只有几块庞大无比、显然是人工造物的天体残骸,它们寂静地悬浮、翻滚,断裂处闪烁着不稳定的能量弧光,拖着惨淡而漫长的光尾,像为某个逝去的辉煌文明举行的一场无声、缓慢而永恒的葬礼。
脚下的大地是彻底的焦黑,覆盖着厚厚的、质感如同冰冷骨灰的尘埃,行走其上,软绵而陷落,不留足迹,仿佛所有生命与痕迹都已被彻底抹除。
无数裸露的、非泰拉任何已知材质的扭曲结构刺破地表,它们曾是宏伟建筑的骨架,如今只是巨兽风化已久的骸骨,以其僵死的姿态,绝望地指向那片不再回应的、病态的天空。
远方,倾颓的建筑群轮廓奇诡,流线型与几何体的结合超越了源石科技的范畴,暗示着一个曾经高度发达但已彻底陨落的文明。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气味——浓重的、带着腥甜的铁锈味,混合着某种电离后臭氧的刺鼻,以及一种更底层的、万物焚尽后的死寂尘埃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冰冷刺肺,带着消亡的余韵。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死寂的、仿佛经历过物理规则层面上的终极毁灭的世界。一个他的理智从未踏足,却在灵魂最深处引发出无声尖叫与莫名悸动的场景。
就在这片宏大绝望的废墟中央,在一段断裂的、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巨型横梁上,坐着一个身影。那横梁直径惊人,断裂处的纤维状结构显示其曾承受难以想象的力量。
那是一个人类少女的身影。她穿着一身同样破损不堪的衣物,材质奇特,紧身而具功能性,依稀能看出是某种制服,但绝非乌萨斯、炎国或任何泰拉国度的风格。
衣物边缘泛着能量灼烧后的焦黑,左肩处甚至有一道撕裂的口子,露出其下看似柔软的内衬。
她有着一头如同燃烧火焰、又如熔融赤铜般的红色长发,长发及腰,此刻在这片死寂世界里不自然流动的微风中,几缕发丝无力地飘动,像是这灰暗、了无生气的天地间,唯一残存的、倔强不肯熄灭的色彩与温度。
而云凌,就坐在她的身边。在梦中,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自然,毫无逻辑可言。他感到自己正紧紧地、几乎是耗尽全身力气般地依偎着她,手臂环抱着她纤细而单薄的身体。
这个动作,既像是试图从她看似脆弱的身躯里汲取这冰冷废墟中最后一丝虚幻的温暖,又像是一种本能到极致的守护姿态,仿佛要用自己这同样微不足道的躯体,为她构筑一道屏障,抵御这整个宇宙弥漫的冰冷与绝望。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肩膀的瘦削,骨感的触感透过破损的衣物传来,更能感受到那身躯细微的、无法抑制的、仿佛随时会如同断弦般戛然而止的颤抖。
少女微微仰着头,线条优美的下颌与脖颈勾勒出脆弱的弧度,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那片破碎的、暗紫色的天幕,投向更遥远、更虚无的深处。
她轻轻地哼唱着。嗓音空灵而清脆,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如同未被污染的山涧清泉叮咚敲击在冰凉的岩石上,又像是精致的水晶风铃在万籁俱寂中被最温柔的风拂过,发出断续而幽远的回响。
这歌声与周遭死亡之地格格不入,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慰藉,却又奇异地、坚韧地穿透了这片吞噬一切声波的死寂,每一个音符都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云凌的听觉神经上,直接敲击着他的灵魂。
那旋律悠扬而古老,节奏舒缓,带着一种开拓时期的、属于星辰大海的坚韧、希望与浪漫情怀。隐约可辨的歌词片段,如同断续的电波,传入他的意识:
“……越过红色沙丘,告别蔚蓝故乡,银河如练,在指尖静静流淌……”
“……播种希望于荒芜,家园在新土之上生长,心啊,追随着星帆,向无垠远航……”
“……啊,火星,火星,赤色的新故乡,承载着梦与泪,指引着归家的方向……”
这歌声,这旋律……云凌的理性在呐喊,他确信自己在有记忆的人生中从未听过这样的歌谣,无论是地球联邦的流行乐,还是泰拉大地的任何民谣。
然而,一种更深层次的、源自灵魂本源的熟悉感,却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那点理性的挣扎。每一个婉转的音符,每一句充满憧憬的歌词,此刻都像化作了一把把无比温柔、却又锋利无比的锉刀,在他那颗在梦中无比鲜活、毫无防护的心脏上反复磨砺、切割。
那不是尖锐的剧痛,而是一种弥漫性的、窒息般的、深入骨髓与灵魂的钝痛,伴随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几乎要让他蜷缩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这首听起来充满无限希望、描绘着开拓新家园壮丽图景的歌谣,在此情此景下,配合着这红发少女的身影,会让他产生如此彻骨、如此磅礴、几乎要将他意识冲垮的悲伤?这希望与绝望的尖锐对立,这歌声与废墟的残酷映照,构成了梦境中最核心的、最撕裂的悖论。
他挣扎着,努力低头,想要看清怀中少女的容颜。他渴望知道,是谁在用歌声撕裂他的灵魂。然而,那近在咫尺的面容,却笼罩在一层温暖而柔和、却异常顽固、无法用意志穿透的光晕之中。
他只能模糊地感知到那光晕勾勒出的面部轮廓,却无法窥见任何具体的五官。唯有那清脆空灵的歌声,她身上传来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体温,以及她红发如同火焰般灼烧他视觉的印象,无比清晰,刻骨铭心。
他想开口,想询问,想嘶吼。他想问这是哪里,是哪个世界遗落的坟场?想问她究竟是谁,为何她的歌声能引动自己灵魂最深处的海啸?更想问,为何这一切都浸泡在无边无际的悲伤之中,这悲伤的源头究竟是什么?……但他的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情感淤泥彻底堵死,声带失去了振动的能力,连一个最微弱的音节也无法挤出。
他只能更加用力地、绝望地收紧手臂,将她更深地拥入自己怀中。这个动作充满了无助与占有,仿佛他拥抱的不是一个实体,而是一个即将破碎的彩色泡沫,一个注定随着黎明到来而逝去的、温暖而残酷的梦。
少女似乎感受到了他那无声的、几乎要勒断骨骼的拥抱。她的歌声微微一顿,那空灵的调子里,极其短暂地掺入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哽咽与颤抖,仿佛某种强撑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随即,她又强迫自己继续哼唱下去,只是那调子,愈发显得空灵、飘渺,失去了些许原有的节奏,仿佛正随着她逐渐变得透明的身影一起,从这坚实的(哪怕是废墟的)现实中剥离,一点点地融入身后那片死寂的背景噪音,变得虚幻,变得透明,如同阳光下即将蒸发的露珠,如同指缝间留不住的轻烟……
一股巨大到足以吞噬星辰的、无法言说的失落感和纯粹的悲痛,如同超新星爆发般在他胸腔内炸开,瞬间攫住了他心脏的每一次搏动,痛得他意识模糊,几乎要在梦中彻底窒息、瓦解。
……
“嗬——!”
云凌猛地从硬板床上弹坐起来,动作剧烈得让床架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胸口如同被真正的重锤击中,剧烈地起伏着,心脏狂跳得像是要撞碎胸骨。
额头上、鬓角间,乃至整个脊背,都布满了冰冷粘腻的汗水,浸湿了单薄的寝衣。窗外,乌萨斯冻原的黎明才刚刚透出一丝惨淡的灰白光线,试图驱散夜色的残留,房间里依旧一片昏暗与寒冷。
梦中那红发少女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那清脆揪心的歌声也已沉寂,被现实中堡垒外呼啸的风声所取代。但那份深入骨髓、萦绕不散的悲伤,那首《火星谣》的完整旋律与歌词片段,以及那火焰般跃动的红发触感,却如同最深刻的烙印,清晰地、顽固地残留在他心间、耳畔与视觉残留中,挥之不去,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心悸与空虚。
他怔怔地坐在床上,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许久,金色的瞳孔在昏暗中失焦,仿佛仍在试图聚焦那梦中无法看清的面容。现实世界的轮廓一点点清晰,但梦境的重量却丝毫未减。
许久,他才用沙哑的、带着一丝未散尽痛楚与巨大迷茫的声音,无意识地、喃喃地低语,仿佛在确认某个遗失已久的、至关重要的信息:
“……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