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北夷,春寒料峭。
一缕稀薄的春日阳光,透过帐顶的气窗,恰好落在萧凛脸上,在他浓密的长睫上投下细碎的金影。
昏睡三月,他清隽的面容瘦削了许多,颧骨微显,下颌线条犹如刀削斧刻,在沉睡的平静中,透出一种历经磨砺后的冷硬与凌厉。
他是被一阵苦涩的药香唤醒的。
浓密睫羽微颤,他缓缓睁开眼,陌生的帐顶,身下是北夷特有的毡榻;
记忆如破碎的潮水,汹涌回笼……
他亲率精锐,绕道山谷,急赴北夷,只为救他的卿卿于水火。
起初一切顺利,怎料天崩地裂,山体倾塌,脚下是吞噬一切的深渊与暗河。
他竭力指挥将士们逃生,侥幸脱险后正在休整,却……
却忽然看见……耶律宏在对卿卿施暴!
心脏骤然紧缩,撕裂般的痛楚瞬间贯穿四肢百骸。
卿卿,他的卿卿……
他与耶律宏纠缠扭打到了一起……
他不知自己中了多少刀,也不知耶律宏中了多少刀,就在他感觉自己身上的血就要流干之……
他听见一个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声音,仿佛穿透了重重迷雾,轻轻唤了他一声。
不是幻觉!
他猛地掀被坐起,动作快得扯动了沉睡已久的筋骨。
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发黑,双腿软得不听使唤,脚刚沾地,便“咚”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他却顾不得许多,强忍着翻江倒海的不适,骨节分明的大手死死抓住身旁的矮几边缘,用尽全身力气,再次支撑着站了起来。
他必须去找她,立刻,马上!
帐外守候的侍女阿雅听到里头不寻常的动静,急忙掀帘而入。
“呀!你醒了?”
一声带着浓重北夷口音、充满惊喜的询问,打破了帐内凝滞的空气。
萧凛循声侧首,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身着北夷侍女服饰的少女,面容寻常,手中端着一碗深褐药汁,眼神里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关切。
“你是何人……此处,是何处?”
他开口,嗓音干涩粗粝,如同被沙石磨过。
“这里是北夷王庭。奴婢阿雅,奉命照料您。”
侍女低声应答,将药碗搁置一旁,小心翼翼地捧上一杯温水;
“您已昏睡三月,先润润喉吧。”
北夷王庭……昏迷三月……
萧凛心头猛地一沉,寒意沿着脊背窜升。
他莫非已成了阶下之囚?
那卿卿呢?
她此刻身在何处?
是否安然?
就在他心绪翻腾之际,帐外传来一阵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下一刻,帐帘被霍然掀起。
一名身着北夷官服、神色肃穆的中年男子迈步而入,身后紧随四名佩刀侍卫,气息凛然。
男子手中高捧一卷明黄帛书,侍卫们则各自托着覆有明黄锦缎的黑漆托盘,静立其后。
男子站定,目光如炬,落在半倚在榻的萧凛身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势:
“萧凛,接旨。”
接旨?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刺入萧凛耳中。
他骤然抬眼,深邃的眸底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厉色。
他乃东璃天子,九五之尊,这普天之下,谁敢令他跪接旨意?
谁能?
一旁的阿雅早已惶恐地伏跪于地,见萧凛依旧僵坐不动,急得悄悄伸手,用力拽了拽他的衣袖。
中年男子,正是北夷新任的内务官,见状也不催促,只是面无表情地展开帛书,朗声宣读:
承长生天之命,秉狼神山之威,大漠二十八部共主,北夷女王之命,昭告四方:
兹有南国萧氏子凛,姿仪峻拔,若雪岭孤松;风骨清举,似明月出岫。
其目含星汉之辉,其行带昆玉之节,虽衣冠不同于北疆,然气度暗合我狼族雄魄。
昔惊鸿一瞥,竟使日月失辉;今朝堂三晤对谈,更觉山河同振。
此等殊色,非天赐英杰而何?
此等气韵,非命定凤鸾而何?
依祖制「日月并耀」之典,循古礼「金刀聘婿」之仪,
特敕封萧凛为北夷摄政王夫,赐:
玄狼金冠,与孤共戴北境苍穹
霜鹘银甲,同守万里草海松涛
赤焰宝马,并驰于长生天见证之下
九白旄节,共掌二十八部生民社稷
自今日始,萧凛之名载入金册,其血嗣永继王庭。
凡我北夷子民,见王夫如见孤躬,尊其令若尊狼神山圣谕。
此誓
——以祁连雪峰为聘
——以敕勒川原为盟
——以千年狼魂为契
——以女王赤心为证
布告大漠,咸使闻之。
北夷女王,神鹰纪年三春融雪之时!
内务官话音落下,身后侍卫应声而动,将手中覆着明黄锦缎的黑漆托盘一字排开,置于帐中。
随即,所有人齐刷刷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臣等,恭贺王夫殿下!”
王夫——
这两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带着劈山裂石之力,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震得他四肢百骸都泛起冰冷的麻木。
萧凛的目光掠过那卷明黄帛书,并未伸手去接,眼底已是冰封千里。
他喉结滚动,压着翻涌的气血,声音沉冷如铁:
“让耶律宏来见孤。”
帐内瞬间一静,几人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迟疑与无措。
萧凛将他们这番情状尽收眼底,心底疑云更重,帝王威仪自然流露,一字一句重复道
“朕,要见耶律宏。”
“这……”
内务官面露难色,嘴唇嗫嚅。
一旁跪着的阿雅按捺不住,快言快语道:
“王夫,三月前北夷早已变天!三王子耶律宏弑父杀兄,已然伏诛!如今统领北夷二十八部的,是咱们女王陛下!”
耶律宏……死了?
萧凛微微一怔。
原来三月前探得的北夷内乱竟是如此结局。
那……卿卿呢?
在这血雨腥风之中,她是如何自处……
万千思绪与担忧瞬间拧成一股更深的焦灼,几乎要焚尽他的理智。
“莫要再称朕为王夫。”
他声音陡寒,不容置疑;
“朕已有皇后。现在,朕要见你们女王!”
内务官闻言,脸上为难之色更重,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手中那卷仿佛重若千钧的圣旨,低声道:
“陛下曾有口谕:王夫若愿接旨,自可移驾王帐相见。但若……”
他顿了顿,硬着头皮将后半句话说完:
“若王夫不愿接旨,便请自便。此乃盘缠,聊表心意。”
说着,他从腰间取下一只不甚起眼的荷包,轻轻放在了萧凛面前的矮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