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凛踏入侧殿时,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幕:
昏昧烛光下,杜锦欣跪坐在瑄儿榻前的脚踏上,螓首低垂,如蝶栖花枝般一点一点打着盹。
一只纤细的手,却还紧紧握着锦被下瑄儿的小手。
谁准她碰瑄儿?
一股无名怒火瞬间窜上萧凛心头,他眸色骤寒,压得极低的声音却裹挟着雷霆之威,在寂静的殿内炸开:
“谁让她进来的!”
杜锦欣被这森冷的声音惊得浑身一颤,猛地睁开眼,几乎是触电般松开了瑄儿的手,连滚带爬地扑到萧凛脚边,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上:
“殿、殿下恕罪!”
萧凛却连眼风都未扫她一下,冰冷锐利的目光,直刺向一旁面如土色的福禄:
“福禄!”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孤命你看护小皇孙,你这老货,倒会躲清闲!竟让这不知所谓的女人近瑄儿的身!”
福禄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脑门。
“扑通”一声也跪倒在地,喉头梗着黄连般的涩意。
他是有苦说不出啊!
可眼下,也只有这女人那张肖似的脸能暂时安抚住小主子……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啊!”
福禄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抖,伏在地上,将方才瑄儿如何梦魇惊惧、自己如何束手无策、杜锦欣如何“碰巧”出现并成功安抚的过程,事无巨细、语速飞快地禀报了一遍。
末了,额头抵着地砖,哀声道:
“老奴该死!老奴无能!可……可小主子方才才安稳睡下,若此刻惊扰……”
他不敢再说,只将身子伏得更低。
挨骂事小,若因撵走这女人又引得小皇孙哭闹惊厥,那才是万死难辞!
萧凛听完福禄急切的辩解,薄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终于将目光缓缓移向脚边抖如筛糠的杜锦欣。
那眼神,带着洞穿人心的审视与毫不掩饰的厌恶。
倒是个会钻营、会抓时机的!
杜锦欣感受到那如有实质的冰冷目光,心知这是最后的机会!
她猛地抬起头,泪水瞬间盈满眼眶,顺着苍白的面颊滚落,声音哽咽,却强忍着不敢大声,生怕惊扰了榻上的小人儿:
“殿下!求殿下开恩!求殿下莫要赶小女出宫!”
她语速极快,仿佛生怕被中途打断。
“那……那昭远侯欲强纳小女为妾,小女宁死不从!可……可若抗命,必会连累爹娘、连累刚刚立下军功的兄长!”
“女走投无路,才……才厚颜求了嫂嫂,设法将小女送进宫来……只求、只求暂避祸端,绝无半分非分之想!求殿下垂怜!”
这一长串话,她几乎是屏着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起伏,泪眼婆娑地望着萧凛,仿佛他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萧凛闻言,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顿。
昭远侯府……
这三个字背后,是东璃皇室与北狄三十年血泪交织的和平史!
其父兄两代昭远侯,皆马革裹尸于北境战场。
其妹安平公主(郡主),为熄战火,毅然远嫁北狄和亲,最终客死异乡,连亲子也未能保全。
这东璃北疆三十载的太平,是踏着昭远侯府满门忠烈的骸骨换来的!
如今北狄新王撕毁和约,铁蹄南下,连克三城。
现任昭远侯承袭父兄遗志,骁勇忠耿,闻讯立时请缨出征。
然,萧凛念及其母,那位为东璃奉献了丈夫、长子、女儿,如今白发苍苍、膝下仅余此一子的长公主姑姑,如何忍心再让这唯一的血脉奔赴死地?
可这位忠烈之后……却有个致命的顽疾,好色成性,荒淫无度!
早年便闻其有“换妾”之癖,与京中纨绔行那等令人作呕的勾当,更有女子不堪受辱,血溅侯府!
而这样的忠烈门第,还是皇亲国戚,满城勋贵,除却天家,谁敢触其霉头?
杜锦红一介新贵,根基浅薄,护不住妹妹实属必然。
如此看来,杜锦欣为避祸躲入深宫,倒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这杜锦欣没说的是,这场所谓的“祸事”,本就是她精心设计的“偶遇”!
昭远侯虽荒唐,却最厌烦主动攀附的女子,连其面都未曾正眼瞧过。
她那点小伎俩,在见惯了风月的纨绔眼中,不过徒增笑料。
眼看此路不通,恰逢玉馨夫人递来东宫的“梯子”,她便果断弃了昭远侯,转而将目标锁定了这天下至高的东宫!
她敢如此颠倒黑白,正是吃准了萧凛绝无可能为了一个女子的“名节”去质问手握重兵、满门忠烈的昭远侯!
果然,瞥见萧凛眼中那抹复杂难辨的神色,杜锦欣心知火候已到!
她泪水涟涟,如断线珍珠般滚落,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与绝望,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殿下!求您垂怜!小女情愿在这深宫做牛做马,便是浣衣局里浆洗到十指溃烂,也甘之如饴!只求……只求莫要将小女送出去,沦为……沦为那些男人身下……肆意玩弄的……玩物……”
最后几字,带着难以启齿的羞耻与恐惧。
萧凛的目光沉沉落在她那张与慕卿璃足有七八分相似的脸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戾杀意,毫无征兆地冲上心头!
——他怎能容忍?!
怎能容忍这张酷似卿卿的脸庞,被昭远侯那等腌臜之人亵渎玩弄?
光是想象那画面,便足以让他生出将对方挫骨扬灰的冲动!
无论是嫁入昭远侯府,还是委身其他任何男人,都绝无可能!
更何况,她是车骑将军杜锦红的亲妹。
值此东宫“纳新”之际,将她收入东宫,于情于理,甚至……
于他此刻那点不可言说的占有欲,似乎都成了最“顺理成章”的处置。
只怕,这女人正是窥破了这环环相扣的局势与……才敢如此孤注一掷地踏进东宫!
萧凛眼底的寒霜未褪,审视着脚下这张梨花带雨的脸孔。
她刚刚所言,或许是真,但是那攀龙附凤的心思,同样也是昭然若揭!
他岂能容忍东宫再豢养出一条如宋昭华般的毒蛇?
与其留此隐患,日夜提防,不如…… 杀意,如同毒蔓般悄然缠绕上心尖。
念头刚起,目光触及杜锦欣那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侧脸轮廓。
可是看着那与卿卿像了七八分的脸……
一股尖锐的刺痛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如何下得去手?
光是想象那相似面容染血的画面,便已让他心口窒闷!
杀不得,留不得……
一时竟陷入两难僵局。
殿内气氛凝滞如冰,唯有杜锦欣压抑的啜泣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直屏息凝神、几乎将自己缩成影子的福禄,敏锐地捕捉到了主子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挣扎与……不忍。
浑浊的眼珠微微一转。
他悄然上前半步,腰弯得更低,声音压得极轻,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谨慎与为君分忧的恳切:
“殿下!”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老奴斗胆多嘴一句……这内帷之事,终究是女子更知女子心。”
“杜小姐身份特殊,处置起来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若,将此事……交由侧妃娘娘定夺?”
福禄的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他微微抬眼,飞快地觑了一眼萧凛的神色,又迅速垂下。
这话,既给了主子一个体面下台的台阶,又将这烫手的山芋,巧妙地递到了那位心思玲珑、手段莫测的慕侧妃手中。
是杀是留,是恩是威,皆由她一言而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