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耳畔嗡嗡作响。
她死死攥紧藏在广袖中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努力地吸气,再吸气,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可出口的语调却带着无法掩饰的微颤和尖锐:
“凛儿…此事…此事非同小可,还需从长计议!”
“况且…况且那杜锦欣与慕侧妃如此…如此肖似的容貌!皇儿难道就不觉得其中大有蹊跷吗?这绝非偶然……”
她几乎是咬着牙,将“蹊跷”二字重重吐出。
萧凛抬眸,目光落在皇后强作镇定的脸上:
“母后,天下之大,容貌相似者何其多?何足为奇?”
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讽意。
“更何况,那杜氏女举止刻意,矫揉造作,分明是拙劣的东施效颦!其心可诛!孤尚未追究她攀附构陷、图谋不轨之罪,母后倒先一步将她奉为座上宾,留在了东宫?”
他身体微微前倾, “母后既能容下这等居心叵测、来历不明的女子,为何偏偏不能对卿卿——这个出身名门、德行无亏的侧妃,稍存一丝公允之心?”
“今日儿臣前来,并非乞求母后的允准!而是告知母后——这,是孤的决定!是东宫储君,对储妃人选的最终定夺!”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这象征着后宫权柄的凤仪宫:
“同时,儿臣也请母后明鉴:东宫后院,乃储君内闱,非是任人倾泻腌臜之物的废园!往后,还请母后高抬贵手,莫要再将些不三不四、心怀鬼胎之人,往孤这里塞了!”
“放肆!!!”
皇后终于再也无法忍受,霍然起身,一巴掌重重拍在紫檀桌案上!
杯盘碗盏被震得叮当作响,汤水四溅。
她胸口剧烈起伏,精心描画的凤眸圆睁,里面燃烧着熊熊怒火:
“萧凛!你…你竟敢如此对母后说话?!你这是大逆不道!”
殿内死一般寂静,只有皇后粗重的喘息和窗外依旧哗然的雨声。
萧凛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平复那翻腾的怒意,再开口时,语气终是缓和下来:
“母后息怒。”
他微微垂眸,“您与卿卿,是儿臣此生最为珍视的两个女人。儿臣实在不愿见你们之间生出难以弥合的嫌隙。”
他抬起眼,目光恳切:
“卿卿她……性子最是纯善和软,宛若琉璃,易碎却澄澈。今日无论母后对她说了何等诛心之言,做了何等伤人之事……儿臣相信,只要母后日后能稍加宽宥,她定会心怀感恩,不与母后您…计较过往。”
他刻意顿了顿: “况且,母后您不是最疼爱瑄儿吗?请母后也为瑄儿想想……放眼这深宫内外,还有谁,能比得上卿卿的纯良仁厚?还有谁,能比她更适合做瑄儿的母妃,护他周全,教他成人?”
言毕,萧凛不再看皇后那青白交加、气得浑身发抖的脸庞,径直转身。
“儿臣尚有紧急政务需即刻处置,就不多扰母后清净了。”
玄色的袍角在空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他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踏入殿外依旧滂沱的雨幕之中。
将凤仪宫内的死寂、狼藉和皇后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彻底甩在了身后。
皇后僵立在原地,殿门轰然闭合的余音,如同重锤敲在她心口。
她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晃,方才因震怒而涨红的面色,此刻褪尽血色,只余下一种被抽空了精气神的灰败。
精心梳理的凤髻上衔珠步摇,随着她微微不稳的呼吸,流苏轻颤,发出几近无声的哀鸣。
“娘娘!”
锦夕姑姑心头一紧,疾步上前,稳稳搀扶住皇后微晃的手臂。
触手冰凉,隔着繁复的宫缎衣料,也能感觉到那细微的颤抖。
锦夕心中一酸,声音放得极柔:
“奴婢扶您去软榻上歇息片刻吧。雨声烦人,奴婢给您点支安神的香。”
皇后没有拒绝,任由锦夕半搀半扶,将她引向窗边那张铺着厚厚锦褥的紫檀软榻。
她斜倚在金线牡丹软枕上,沉重的凤冠压着鬓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带着无尽的倦怠,在空旷死寂的殿宇里幽幽荡开。
窗外雨势不减,哗哗作响,更衬得殿内落针可闻。
锦夕默默跪坐在榻边矮凳上,力道适中地为皇后揉捏着小腿。
她看着主子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霾,斟酌着开口:
“娘娘,您为太子殿下殚精竭虑了一辈子,如今殿下已是储君之尊,不日便要御极登基。殿下天资卓绝,心性坚韧,手腕更是了得,朝野上下莫不膺服。”
“娘娘您操劳半生,如今也该是享清福的时候了,何不让殿下自己去施展拳脚?以殿下的能为,定能稳掌乾坤,不会出大纰漏的。”
皇后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繁复的缠枝莲纹,目光投向窗外被雨水模糊的重重宫阙。
半晌,她才幽幽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锦夕,你说的……未尝不在理。本宫何尝不想颐养天年,含饴弄孙?只是……”
她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凝重:
“此事,并非本宫多心管得宽。它……它关系太大了,关乎社稷根基。”
锦夕捏腿的手微微一顿,心中凛然。
她并非皇后从府邸带进宫的陪嫁心腹,而是当年皇后初入东宫时,宫里指派来服侍的掌事宫女。
数十年风雨同舟,主仆早已情同骨肉,皇后对她几乎毫无保留,宫闱秘辛、朝堂倾轧,尽数皆知。
此刻听皇后提起,锦夕的心不由得悬了起来。
“娘娘说的……”
锦夕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试探。
“可是您这些年……时常提起的那个……梦魇?可前些日子,娘娘不是说那梦……已经消停好些时日了么?”
皇后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那疲惫的眼底倏然掠过一丝惊悸。
她缓缓坐直了些,深吸一口气,玉指抬起,指向内殿深处那座供奉着白玉观音的小佛堂。
“锦夕。”
皇后的声音低得几近耳语。
“去,把佛龛后面……那幅画取来。”
锦夕心头猛地一跳!
她日日打理佛堂,擦拭佛龛,竟从未留意过后面还藏有东西!
她立刻敛容,垂首应道:“是,娘娘。”
她起身,脚步放得极轻,如同踩在薄冰上,无声地走向小佛堂。
紫檀佛龛庄严肃穆,白玉观音低眉垂目。
锦夕绕到佛龛之后,小心翼翼地伸手探向缝隙……
她快步回到皇后身边,将卷轴呈上。
皇后却没有立刻接过去。
她的目光紧紧锁着那明黄的包裹,眼神复杂难辨。
她抬了抬手,指向寝殿那扇沉重的雕花朱漆大门,声音带着一丝紧绷的嘶哑:
“去……把门闩上。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