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天,娃娃的脸,当真是说变就变。
前一刻还是烈日灼灼,烤得宫道青石都蒸腾着热气。萧凛刚踏出撷芳殿的朱漆大门,天际便骤然翻墨!
浓重的乌云如同打翻了砚台,瞬息间吞噬了天光,紧接着,豆大的雨点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噼里啪啦地狠狠砸落下来,在地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
可萧凛对这兜头浇下的暴雨恍若未觉。
他甚至连脚步都未曾停顿半分,颀长的身影在滂沱雨幕中疾行如风,玄色的太子常服瞬间被雨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而充满力量的线条。
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不断滚落,滑过紧抿的薄唇,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风雨欲来的沉凝。
“殿下!殿下!雨太大了!求您稍候片刻,容老奴去取把伞来!殿下——!”
福禄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小跑着,身上的内侍服早已湿透,狼狈不堪,声音在哗啦啦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凄惶。
他从未见过自家主子如此失态,连最基本的仪态都全然不顾了。
然而,萧凛充耳不闻。
脚步毫不停滞地往凤仪宫而去。
凤仪宫内,鎏金瑞兽炉中吐着清雅的沉水香,试图驱散雨前的闷热。
皇后正慢条斯理地用着午膳,银箸轻点,姿态端凝。
当殿外急促的脚步声伴着雨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门口时,她执箸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抬眼望去,只见浑身湿透、宛如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太子,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与湿意,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皇后心中微微一凛。
她料到儿子会来,却万万没料到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不顾一切。
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放下银箸,温声道:
“凛儿来了?可用过膳了?雨这般大,怎也不避避?快,给太子殿下取干净的巾帕来。坐下,与母后一同用些吧。”
她语调和煦,仿佛只是寻常母子叙话,同时示意宫人添置碗筷。
萧凛依言在皇后身侧落座,目光扫过面前那张宽大的紫檀嵌螺钿膳桌。
桌上不过寥寥数碟:一道清蒸鲈鱼,一碟白灼菜心,一盅冬瓜瑶柱汤,一份胭脂鹅脯,外加两样精巧的点心。
统共八样。
这与撷芳殿中慕卿璃那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连点心都做得精致的膳食,形成了鲜明到刺眼的对比。
萧凛素来对吃食不甚讲究,此刻却莫名觉得胸口堵得慌。
他压下翻涌的情绪,亲手执起玉勺,为皇后盛了一碗温热的云腿蘑菇羹,动作看似恭敬,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母后宫中用度,何以如此清简?小厨房难道连几道母后喜爱的菜肴都做不出了?”
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像裹着冰碴。
皇后接过羹碗,指尖感受到碗壁传来的微烫,面上笑容依旧雍容:
“齐先生今日将瑄儿接去他处用膳了。本宫一人,哪里吃得下许多?这些已然足够,不必铺张。”
她顿了顿,目光温和地落在儿子湿漉漉的鬓角上,仿佛才想起般补充道:
“倒是母后疏忽了,不知凛儿冒雨前来。来人,速去小厨房,让张嬷嬷做一道梅子鳜鱼来。本宫记得,凛儿幼时最是喜欢那酸甜适口的滋味儿。”
“不必了,母后。”
萧凛抬眸,那双深邃的眼瞳如同浸了寒潭之水,直直看向皇后,里面翻涌的情绪再也无法掩饰:
“儿臣不饿。今日冒雨前来,是有要事,需与母后——相商。”
最后“相商”二字,他咬得极重。
“凛儿有何事?”
皇后心知肚明,萧凛此来,十有八九是为慕卿璃或杜锦欣。
看着儿子亲手舀来的那碗云腿蘑菇粥,她只觉得索然无味。
然而,多年深宫浸淫的定力让她面上丝毫不显。
她执起细白的瓷勺,指尖几不可察地微颤了一下,只浅浅刮起碗沿凝结的一层薄脂,象征性地送到唇边沾了沾,才抬眸,声音依旧维持着平和的温度:
“母子之间,说话何须如此见外?皇儿有何事,但说无妨。只要母后能帮得上的,定然不会推拒。”
这话语温和,却像一层薄冰,覆盖在即将喷涌的火山口上。
萧凛微微沉吟,似在斟酌最后的字句,但出口的话却如惊雷炸响:
“母后,孤要立慕侧妃为太子妃。”
“啪嗒——”
皇后执勺的手猛地一抖,那精巧的瓷勺脱手跌落在碗中,溅起几滴温热的粥液,落在紫檀桌面上,晕开小小的污渍。
她猜到他为慕卿璃而来,甚至料想他是为晨昏定省之事求情,却万万没料到,竟是围着那太子妃之位!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
皇后强自镇定,缓缓将那碍眼的勺子拨开,抬起的脸上已不见丝毫波澜:
“皇儿,你该知晓,太子妃之位,关乎国本,牵一发而动全身……非比寻常。当初的宋昭华……”
她刻意提起宋昭华,试图用前车之鉴敲打他。
“母后!”
萧凛霍然打断,手中的银箸“啪”地一声重重按在桌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脸色沉郁如窗外未散的乌云,语气已降至冰点:
“孤当然知晓太子妃之位关系重大!正因如此,孤才深思熟虑,认定卿卿是唯一堪当此位之人!”
他深吸一口气,极力压制胸中翻腾的怒火,端起茶盏猛灌了一口,才勉强找回一丝平缓的语调:
“母后,慕侧妃与宋昭华,云泥之别!您将她二人相提并论,是对卿卿的莫大侮辱!”
“她贤良淑德,聪慧过人,心地纯善至诚。侍奉母后您,她发自内心地恭敬孝顺;对待瑄儿,也是倾注了满腔真心疼爱!
论为人妻,她体贴入微,与孤心意相通;论为人媳,她恪守孝道,从未有过半分懈怠;论为人母,其慈爱宽厚,东宫上下有目共睹!放眼整个东璃,试问还有何人,能比她更配得上这太子妃之位,更配得上成为孤未来的皇后?”
萧凛的胸膛微微起伏,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与骄傲:
“况且,她出身慕氏簪缨门第,乃真正的世家贵女,完全符合母后素来最看重的门楣要求!更遑论她师承齐家,得齐老祖宗青眼,亲授衣钵!若论身份贵重、才德兼备,她称得上是东璃当之无愧的第一贵女!
母后,您告诉儿臣,若连她都不配成为孤的妻子,这天下,还有谁配?!”
皇后被这一连串掷地有声的话语震得心神俱颤。
她端着茶盏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尖泛白。
她虽不喜宋昭华,却也深知那毕竟是萧凛自幼相伴的情分。
可这慕卿璃……入宫不过短短数月!
竟能如此彻底地抹去宋昭华的痕迹,牢牢占据萧凛的心神,甚至让他不惜顶撞自己,也要为她争这至高之位!
这哪里是寻常的狐媚手段?
这分明是翻云覆雨、洞彻人心的可怕心机!
皇后心底的寒意更甚。
她要的太子妃,是一个贤惠、懂事、易于掌控、能为瑄儿铺路的温婉女子,绝非眼前这个能将萧凛的理智与情感牢牢攥在掌心、让他为之痴狂的祸水!
更何况……慕卿璃与那人相似的神情,今日骤然发觉,只觉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
是巧合?还是……阴谋?
这样一个身世成谜、心机深沉、背景复杂且极可能潜藏着巨大危机的女子……
她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戴上凤冠,成为东璃未来的国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