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八,平华村村口驶来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
车帘掀开,文绍游利落地跳下车,转身小心搀扶妻子萧淑妍和七岁的小女儿文美瑶下车。三人皆着素色常服,只带了一名中年仆从,看起来就如寻常殷实人家走亲访友般朴素。
“爹,这就是哥哥读书的村子?”文美瑶牵着母亲的手,好奇地张望。村道平整干净,两旁屋舍整齐,田间作物长势喜人,远处学堂隐约传来清朗的读书声。
“嗯,这就是平华村。”文绍游深吸一口气,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这里的空气似乎格外清润,连日在县衙处理公务积攒的疲惫,仿佛都被这微风拂去了几分。
身为沂州县令,文绍游肩上的担子着实不轻。安置流民、协调军地、发展民生、维持治安……桩桩件件都需耗费心血。
压力大时,他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换上便服,带着妻儿,去县里最好的会仙楼或迎客楼,寻个安静的雅间,点上几道招牌新菜,一家人慢悠悠吃上一顿饭。
席间不谈公事,只品佳肴,享天伦。一顿美食下肚,仿佛又能重新攒足力气,回去面对那些焦头烂额的难题。
妻子萧淑妍是他恩师的幼女。当年恩师看重他心正勤勉,在他尚未中举时便将爱女许配。文绍游感念师恩,亦爱妻子温柔贤淑,多年来夫妻相敬如宾,和睦美满。
萧淑妍是典型的贤内助,将后宅打理得井井有条,专心相夫教子,是一位非常称职的“县尊夫人”。
她从不拖丈夫后腿,从不过问公务,却总能在丈夫疲惫归家时,奉上一盏温茶,几句贴心软语。
女儿美瑶今年七岁,活泼伶俐,是他们夫妻的掌上明珠。
此刻,望着眼前这片宁静祥和的村落,文绍游心中那根时刻绷紧的弦,不由得又松了几分。
早有得了哨岗传信的林文柏和李文石迎了上来,拱手行礼:“县尊……”
“今日无公事。”文绍游抬手制止,语气轻松,“文柏兄,文石兄,今日文某就是一位来看儿子的父亲,携妻女来村里走走看看。莫要多礼,反倒让我们拘束了。”
林文柏会意,笑道:“那文兄、文夫人,请。良琮这会儿还在上课,不如先去看看他住的地方?”
“正合我意。”萧淑妍柔声道,眼中带着掩不住的牵挂。自打丈夫将长子从州府府学召回,送到这乡间村学,她心里便一直悬着。
虽知丈夫眼光不会错,邢夫子的名声她也知晓,可一想到儿子从未到过乡村,要在全然陌生的艰苦环境里生活,她便寝食难安。今日,说什么也要亲眼看看儿子过得如何。
一行人往宿舍区走去。路上遇到村民,大多认得林文柏和李文石,见他们陪着几位生面孔(都没认出穿着常服的文县尊),只当是村学学子的亲友,都友善地点头招呼。
文良琮住的是单人宿舍。推开院门,小小一方天地干净整洁。文良琮的书童正在院里晾晒衣物,见老爷夫人突然到来,又惊又喜,忙引着进屋。
房间不大,却窗明几净。书案上笔墨纸砚摆放有序,床铺被褥叠得方正。墙角立着个小书架,上面除了经史子集,竟还摆着几本农书和游记。
萧淑妍走到书案边,轻轻摸了摸叠放整齐的衣物,又拿起一件中衣对着光细看——浆洗得干净,针脚也还密实。她悬着的心,先放下了一小半。
书童机灵,捧出一叠文良琮近期的课业:“老爷,夫人,这是公子近日做的文章和笔记。”
文绍游接过,一篇篇仔细翻看。起初神色还只是平和,越看,眉头越是舒展开来,眼中亮光愈盛。他指着其中一篇策论对妻子道:“淑妍,你看这句——‘治民如烹小鲜,火候佐料皆须因时因地而异’。这般接地气的见识,是他上月还写不出的。”
他又翻到一页笔记,上面竟图文并茂地记录了玉米的种植要点和几种吃法,笔迹认真。“……思路开阔了,也踏实了。好,真好。”
萧淑妍虽不通具体文章,但见丈夫如此欣喜,又听书童在一旁小声道:“公子来这里后,吃得香睡得好,一次都没生过病。每日散学还常和同窗去田间或留园走走,气色比在府学时红润多了。”
她听着,眼眶微微发热,只是轻轻点头。
这时,散学的铜锣声远远传来。
“公子快回来了!”书童道,“平日这时,公子都和邢公子、林家几位公子一道去小饭堂用午饭。”
萧淑妍立刻看向丈夫,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急切。
“走,”文绍游收起课业,笑道,“咱们也去饭堂,给那小子一个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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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饭堂门口,正值用餐时分,孩子们三五成群说笑着走来。
文良琮正和邢伯擎、林睿并肩走着,低声讨论着上午夫子所讲的一个经义疑点。林怀远、林怀勇和李有金在旁边蹦跳着说笑,手里还比划着武叔新教的几个防身动作。
“良琮!”一声熟悉的轻唤。
文良琮抬头,看见站在饭堂门口的父母和小妹,整个人愣住了。随即,清俊的脸上绽开一个毫不掩饰的惊喜笑容,快步迎了上去:“爹!娘!美瑶!你们怎么来了?”
萧淑妍看着跑过来的儿子——个子好像又窜了点,脸颊丰润了些,最重要的是,那双总是过于沉静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亮晶晶的、属于少年人的鲜活神采。她一把拉住儿子的手,上下打量着,话还没出口,眼圈先红了。
“来看看你。”文绍游拍拍儿子的肩,感受着手下结实了不少的触感,心中欣慰,“正好,领我们见识见识你信中夸赞的饭堂。”
文良琮这才想起同窗,忙引见:“爹,娘,这是邢伯擎邢兄,这是林睿、林怀勇……”
邢伯擎执礼甚恭,林睿等人也落落大方地问好。文绍游温和还礼,萧淑妍也微笑着点头,目光扫过这几个与儿子年龄相仿的少年,见他们个个眼神清正,举止有度,心中对儿子所处的环境,又添了几分好感。
一行人进了饭堂。今日午饭是排骨豆角焖面、凉拌青瓜、虾仁豆腐羹,外加每人一颗酱油溏心蛋和一碗冬瓜薏米汤。
文绍游一家自是被引到单独的一小桌。饭食端上来时,那独特的香气便让文绍游眉毛一扬。
文良琮熟练地帮父母妹妹剥开溏心蛋,解释道:“爹,娘,尝尝这个。这是村里独有的做法,别处吃不到的。还有这焖面,用的是村里种的豆角,排骨也……”
他语气里的熟稔与隐隐的自豪,让文绍游和萧淑妍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
文绍游先尝了那溏心蛋。蛋白咸鲜入味,蛋黄浓稠流心,复合的香料气息与恰到好处的甜咸在口中化开。他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眼中掠过一丝惊异——这味道的层次与火候把控,绝非普通农家手艺。
便是会仙楼的大师傅,也未必能做得如此精准平衡。更何况,这种鸡蛋的做法他闻所未闻。
他又夹了一筷子焖面。面条裹着浓郁的酱汁,豆角清甜,排骨酥香。简单,却极致和谐。
“嗯……”他放下筷子,看向儿子,“这饭堂的掌勺,不简单。”心中却想,这等手艺,倒真值得他特意来“品鉴”一番。
文良琮笑道:“是几位婶婶和兰心班的学子们一起做的。有时村里的叔叔们也会来露一手。爹,您爱美食,改日真该尝尝文石叔做的七彩炒饭,还有文松叔的松仁玉米……”
他如数家珍地介绍着,旁边的文美瑶早就吃得小嘴油亮,小声对母亲说:“娘,这个蛋好吃,面也好吃。”
萧淑妍自己也被这质朴却惊人的美味所折服,一边给女儿擦嘴,一边含笑听着儿子讲述。
看着儿子说话时眉飞色舞的样子,看着他和邻桌同窗偶尔交换个眼神、会心一笑的模样,她心中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咚”地一声,落到了实处,化开一片温软的暖意。
一顿饭吃完,文绍游只觉得通体舒泰,意犹未尽。这顿饭带给他的满足与放松,竟不亚于在会仙楼享用盛宴。他此刻才深切体会到,儿子信中那句“饮食滋养,身心俱安”绝非虚言。
饭后,文绍游让儿子回宿舍稍作休息,自己则带着妻女,在林文柏的陪同下,信步往邻里留园走去。
一路走,还不忘对妻子解释道:“我第一次来平华村的时候,就被这个邻里留园给惊着了,你待会儿看到就知道我的意思了。”
一进留园,萧淑妍果然惊着了,连上次来过的文绍游都轻“咦”了一声,由衷赞道:“更美了!”
时值盛夏,园内莲池正是盛景。并非单一的粉色,而是深深浅浅的红、粉、白、黄、紫、绿……各色莲花或亭亭玉立,或依偎于田田荷叶之间。
清澈的池水中,银色、金色、红色的灵鱼悠然游弋,鳞片在阳光下偶尔闪过绚烂的光。
靠墙一面,葡萄架蔚然成荫,一串串或紫或红或黄或绿的葡萄沉甸甸地垂挂下来,晶莹剔透,宛如宝石缀满藤蔓。
“好多颜色的莲花!还有黄的!绿的!紫的!”文美瑶挣开母亲的手,跑到池边,小脸满是惊叹,“鱼也是彩色的!爹,娘,你们快看!”
萧淑妍也被这超出预料的精致与生机震撼了。这哪里是她想象中的“乡下园子”?分明是一处精心打理、充满野趣与诗意的雅居。
她看着水里悠游的三色灵鱼,有些疑惑地对丈夫说:“这鱼儿,好像会仙楼和迎客楼那需要提前预订才能吃到的鲜鱼……”
“夫人好眼力,这正是那鱼的来处,这村里叫它们‘三色灵鱼’。”文绍游含笑回答。
萧淑妍扶着趴在围廊边看花的女儿,轻声讲解着“出淤泥而不染”,目光却流连在那一片绚烂的色彩中。
文绍游负手而立,心中感慨。这留园,看似闲适,却处处透着用心与巧思。能将生产(鱼、莲藕、葡萄)与观赏结合得如此自然美妙,平华村人之匠心,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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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留园出来,文绍游一行人去了村学研斋。
邢东寅与欧阳华正在窗边对弈。见文绍游进来,二人起身相迎。
“文县尊。”邢东寅拱手,气度依旧清华,但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郁结之气,已然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松弛的宁静。
文绍游抢步上前,郑重长揖:“邢夫子,欧阳夫子,打扰了。文某今日纯为私谊而来,万万不必多礼。”
他直起身,仔细端详了邢东寅片刻,眼中露出由衷的欣喜:“夫子气色大好,风采更胜往昔。见此,晚生心中大慰。”
邢东寅微微一笑,请众人落座:“此地清静,村民淳朴,内子在此将养,身子也日渐好转。确是托了文县尊的福,寻得这一方净土。”
欧阳华在一旁笑道:“文县尊,你可是给我找了个好去处。这里衣食住行皆顺心,学子们也好教。你瞧我,是不是比在镇上时还胖了些?”
众人都笑起来。
文绍游送上备好的节礼,说是提前贺中秋,又关切询问可有任何需要。邢东寅与欧阳华皆言诸事顺遂,村中照顾周到。
言谈间,自然说起了文良琮。
邢东寅缓声道:“良琮天资聪颖,根基扎实,更难得是肯下苦功,心思纯正。此前或有过于拘谨之处,如今与同窗相处,切磋学问,眼界开阔不少。照此下去,潜心再读两年,好生打磨一番,下场应试,当有可为。”
这话说得平和,分量却重。文绍游与萧淑妍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抑制不住的激动与光彩。得邢东寅如此评价,比什么奖赏都更珍贵。
“全赖夫子悉心教导,及此间水土滋养。”文绍游再次郑重道谢。
又叙谈片刻,见两位夫子下午还有课,文绍游不便多扰,便起身告辞。
从研斋出来,日头已微微偏西。文绍游只觉得心中一片舒畅明亮。儿子的长进,偶像的安好,这片土地展现出的蓬勃生机与深厚潜力,都让他不虚此行。
林文柏一直候在外面,此时上前道:“文兄,家父、姑母他们已在舍弟文松家中备了清茶,恭候大驾。您看……”
“正要去拜会老族长。”文绍游笑道,“有劳文柏兄引路。”
他心情颇佳,牵着女儿的小手,与妻子并肩,跟着林文柏,朝村中另一处院落走去。
一路上还在想着,这林家兄弟,兄长官威持重,弟弟听说精明能干,不知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转过几道巷口,来到一处青砖院墙外。院门敞开,隐约可见内里花树繁茂。
林文柏在门前侧身,伸手做请:“文兄,文夫人,请。”
文绍游含笑点头,牵着女儿,踏过门槛。
下一刻,他的脚步猛地顿住。
笑容凝固在脸上,瞳孔骤然收缩。
院中那棵巨大的树,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撞入他的视野。
高近两层楼,树干需两人合抱,巨大的树冠撑开如华盖,上面开满了无法形容的、介于粉白与淡金之间的繁花。那不是寻常的花海,而是一种……流动的、静谧的、磅礴的生命气息的具象。
更让他灵魂都为之一颤的,是那股扑面而来的花香。清冽,醇厚,直透肺腑,瞬间洗涤了所有的疲惫与杂念。方才在留园感受到的舒适,在此刻被放大了十倍、百倍。每一个毛孔都在欢欣地张开,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了一种享受。
他此前心中所有关于平华村的疑问——为何作物特优?为何村民精神?为何能做出那般不可思议的美食?为何每次到这里都觉得身心舒畅——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答案。
答案似乎就在眼前这棵无法用常理揣度的树下。
萧淑妍也惊呆了,紧紧攥住了丈夫的手臂。文美瑶仰着小脸,张大了嘴巴,忘了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