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晨光熹微。
林芝兰换上一身干净的藕荷色襦裙,头发梳成简单的双鬟髻,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她站在镜前仔细端详——三个月的州府生活,确实让她添了些许不同。不是衣着,而是眉宇间那份沉静,和举手投足间不自觉流露出的从容。
“紧张吗?”郑秀娘走进来,为女儿理了理衣襟。
林芝兰摇摇头,又点点头:“有一点。不知夫子们会如何考校。”
“尽力便是。”郑秀娘温声道,“你离家这三个多月,学的是真本事。真金不怕火炼。”
早饭后,林芝兰提着一只小巧的竹篮,随父亲林文柏往村学走去。篮子里装着她今早现取的茶具,以及三小罐自制的茶叶——给邢夫子的明前绿茶,给欧阳夫子的高山云雾,给梁夫子的茉莉香片。
村学今日格外安静。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青石地上,隐约能听见致远斋里欧阳夫子讲课的声音,清朗而有力。
林文柏领着女儿先到研斋外等候。不多时,课歇的铜铃响起,欧阳华与邢东寅并肩从致远斋走出,张青樱和梁如意也从兰心阁过来汇合。
“林里正,这位便是令爱芝兰吧?”欧阳华笑着迎上来。他今日穿了件半旧的青衫,笑容温和,全无架子。
林芝兰上前一步,敛衽行礼:“学生林芝兰,拜见邢夫子、欧阳夫子、梁夫子、张夫子。”
礼行得端正,声音清亮,姿态不卑不亢。
邢东寅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不必多礼。听欧阳兄说,你这三月去了州府学艺?”
“是。”林芝兰直起身,“蒙迎客楼闫老板与闫娘子引荐,得拜万嬷嬷门下,学习茶艺三月。”
“万嬷嬷?”邢东寅眉梢微动。
欧阳华已笑着接口:“既如此,今日考校便从你最擅长的开始——听说你带了茶具来?”
“是。”林芝兰将竹篮放在研斋窗下的石桌上,取出茶具一一摆放。
那是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茶碾、茶罗、茶釜、茶盏,虽非名窑所出,却洁净温润,在晨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她动作从容,摆放有序,每一个细节都透着熟练。
邢东寅与欧阳华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讶色——这农家女取放茶具的姿态,竟隐隐有世家风范。
“学生想为师长们烹茶,以谢师长今后教诲之恩。”林芝兰取出一罐茶叶,“这是学生在嬷嬷指导下自制的明前茶,请夫子品鉴。”
她开始操作。取茶、碾茶、罗茶、候汤、点茶……一套流程行云流水。
研斋前很快聚集了些好奇的学生。文良琮、邢伯擎、林睿等都站在不远处看着,连兰心班的姑娘们,也透过窗户张望。
最令人惊叹的是点茶之时。林芝兰手持茶筅,手腕轻旋,茶汤表面渐渐泛起细密的白沫。她手腕力道匀停,动作优美如舞,不多时,茶沫竟在盏中聚成一片小小的“云海”,间有细沫如星点散布。
“这是……‘疏星淡月’?”邢东寅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林芝兰手中动作微顿,抬眸看向邢东寅,眼中闪过讶色:“夫子识得此法?”
“曾在京中见过。”邢东寅淡淡道,目光却紧紧盯着她手中的茶盏。
欧阳华也凑近细看,忍不住赞道:“好手法!这沫饽绵密持久,色如积雪,已是点茶上品。更难得的是这‘疏星’之态——非力道、时机掌握到极致,不能为也。”
林芝兰将第一盏茶奉与邢东寅,第二盏与欧阳华,第三盏与梁如意,第四盏与张青樱。礼数周全,姿态恭敬。
邢东寅接过茶盏,并未立刻饮用,而是先观其色,再闻其香。茶汤青碧清澈,沫饽洁白如雪,香气清幽持久,似有兰蕙之韵。他轻啜一口,闭目细品。
良久,他睁开眼,看向林芝兰的目光已全然不同。
“这茶,是你亲手所制?”
“是。从采摘到炒制,皆由学生独立完成,万嬷嬷从旁指点。”
“采于何时?”
“谷雨后三日,晨露未干时。”
“火候如何掌握?”
“初时武火逼香,待叶软转文火慢焙,最后一刻需离火余温烘透。”林芝兰对答如流,“嬷嬷说,制茶如育人,急不得,也慢不得。”
邢东寅缓缓放下茶盏,看向欧阳华:“欧阳兄,你看如何?”
欧阳华已饮尽盏中茶,抚掌笑道:“妙极!不瞒邢兄,我自诩好茶,这些年也品过不少名品。但芝兰这盏茶——清香隽永,回甘绵长,更难得的是其中那份‘静气’。这般年纪,能有此心性手艺,难得,实在难得!”
梁如意也点头:“点茶手法已臻娴熟,更难得的是这份从容气度。”
张青樱也赞道:“芝兰,这三月,你确实进益非凡。”
林芝兰微微垂首:“师长过誉了。”
“非是过誉。”邢东寅忽然道,“我且问你,可曾读过书?”
“自四岁起,随婶婶启蒙,读过《千字文》《百家姓》《幼学琼林》。后来村学未建时,也与弟弟们一同听婶婶讲授《论语》《诗经》。这三月在州府,每日练茶之余,嬷嬷也要求读书一个时辰,读的是《茶经》和《陆羽传》。”
“既读过《论语》,我问你——”邢东寅目光如炬,“‘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何解?”
林芝兰略一沉吟,答道:“学生浅见,此言是说君子不追求衣食居所的安逸,而应勤勉做事,谨慎言辞。正如制茶,不追求器具华美、场地奢阔,只一心将每片茶叶做到极致。行事如此,言语亦然。”
欧阳华眼中笑意更深:“解得贴切,更联系自身所学,好。”
邢东寅又问了几处经义,林芝兰皆能应答,虽非字字珠玑,却见解朴实,常有独到之处。问到后来,连旁观的文良琮等学子都暗暗心惊——这林家大姐的学识根基,竟扎实至此。
考校持续了约半个时辰。最后,邢东寅让林芝兰现场作一篇短文,题目是《论学》。
林芝兰领了纸笔,在石桌旁坐下。她并未立刻动笔,而是闭目静思片刻,方才提笔蘸墨。笔下字迹清秀工整,行文流畅,不过一刻钟,便已写就。
欧阳华接过细读,越读眼中光彩越盛。文章不过三百余字,却从自身学茶经历谈起,论及“学贵专精”“心静则明”“知行合一”之理,最后落于“学无止境,当以谦卑之心,行踏实之路”。
“好!”欧阳华忍不住出声,“文理通畅,见解切实,更难得是这份踏实心境。”他将文章递给邢东寅。
邢东寅默读一遍,抬眼看向林芝兰:“你今年十三?”
“是。”
“可愿入经义班,随我与欧阳夫子读书?”
这话一出,周围学子皆是一惊。致远斋经义班是男学生读书之处,虽有“弹性通道”允许优秀女学生进入听讲,但开学以来,仅欧阳倩一位女学生正式拜入两位夫子门下。
林芝兰也怔了怔,随即郑重敛衽:“学生愿意。”
梁如意满脸喜色地对张青樱说:“青樱,太好了,咱们兰心班又添一员大将了。这对众姑娘来说,实在是好事一桩啊!”
说罢,她对林芝兰解释道:“你刚回来,可能不知晓。村学上午分蒙学班、通读班和经义班授课,你如今便是经义班的一员,主要跟随邢夫子学习。”
“下午,全体学生分兴趣班学习六艺,女学生们则到兰心阁随我和张夫子学习女红、理家之道等。女子立世,当内外兼修。读书明理,是修内;持家技艺,是修外。二者不可偏废。”
林芝兰听罢,对夫子们再行一礼:“芝兰谨遵夫子们安排。”
邢东寅点点头:“中秋过后,你每日上午来致远斋听讲,下午去兰心阁。至于茶艺——”他顿了顿,“你既已拜名师,便继续研习。若有疑问,也可来问我。”
“谢夫子!”林芝兰深深一礼。
事情定下,围观学子渐渐散去。林文柏上前向两位夫子道谢,脸上是掩不住的骄傲。
待林文柏父女离开,研斋前只剩下邢东寅与欧阳华二人。
欧阳华看着那套尚未收起的茶具,忽然笑道:“邢兄,你方才听到‘万嬷嬷’之名时,神色有异。莫非认识?”
邢东寅沉默良久,方轻声道:“若是我猜的那位……她本该在深宫之中才对。”
“哦?”
“宫中有位姓万的司茶女官,茶艺冠绝后宫,曾为先帝点出‘龙凤呈祥’茶百戏,得先帝亲口赞为‘茶中圣手’。”邢东寅目光悠远:
“她是太后身边最得用的人,自年幼时便侍奉在侧,与太后名为主仆,情同姐妹。先帝驾崩后,她更成了太后身边不可或缺的臂膀。”
欧阳华倒吸一口凉气:“这般人物……怎会在宫外收徒?”
“太后仁厚。”邢东寅缓声道,“听闻万嬷嬷当年丧夫后,太后特许她每四年出宫半载,名为寻茶,实则是……让她带着亡夫的骨灰,去看看他们曾经向往的山河。”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太后曾许诺,若有一日万嬷嬷想离开宫廷,必护她周全。想来这些年她游历四方,便是在寻一个能让她与亡夫一同安歇的地方。”
欧阳华怔然:“原来如此……那‘疏星淡月’?”
“是她的独门手法。”邢东寅点头,“当年在宫中,能得她亲手点一盏‘疏星淡月’的,不过三五人。”
他看向林芝兰离开的方向,眼中情绪复杂:“若真是她……不知这平华村,最后是否能入她的眼。”
欧阳华也望向那个方向,忽然笑道:“我倒觉得,若是那位万嬷嬷真能在此地收徒,倒是天大的好事。芝兰这孩子,是块真璞玉。有这等名师,又有我们教导,将来成就,不可限量。”
邢东寅默然点头,眼中却掠过一丝深思。
风吹过,研斋窗下的石桌上,那盏已冷的茶汤表面,沫饽渐渐消散,露出青碧的汤色。
而此刻的林家小院里,果果正蹲在那片新垦的茶地边,小声和泥土说着话:
“茶树宝宝,你们要快些发芽呀。芝兰姐姐今天去考试了,她可厉害了,一考就过了。等你们长大了,万嬷嬷就来了,姐姐就能学到更多本事……”
她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泥土。
泥土湿润松软,在晨光下泛着深褐的光泽。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深处悄悄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