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的呻吟断断续续,像垂死生物的喘息。苏羽睁开眼,模糊的视野里,那颗锈红色的星球正在舷窗外缓慢旋转。火星。他们竟然真的抵达了火星轨道。
他试图移动,左肩立刻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额角的血已经凝固,黏在皮肤上,又痒又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有针扎进肋骨之间。
核心屏幕上的星系符号依然在旋转,仿佛在嘲笑着他的处境。
就在这时,警报声突兀地响起。不是之前那种混乱的、濒临解体的警告,而是尖锐的、针对外部威胁的蜂鸣。
他猛地抬头,动作太快,一阵眩晕袭来。他死死抓住控制台边缘,指节发白。
主屏幕上自动切换出后方视角。漆黑的绒布上点缀着遥远的星点,而在那片深邃中,有一个不自然的、正在迅速放大的光点。它移动的方式过于精准,带着明确的、捕食者的意图。
不是流星的随机轨迹,不是太空垃圾的翻滚。那是被驱动的,被控制的。
追兵。
他们还是来了。
苏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刚刚松懈下来的神经再次绷紧到极限。他喉咙发干,试图吞咽,却只感到一阵血腥气。
光点迅速清晰,显露出它的轮廓。那不是他熟悉的制式巡逻艇。它更小,线条更加锐利,通体哑光黑,几乎融入背景的太空,只有引擎喷口闪烁着不祥的幽蓝色光芒。它的造型像一把投掷出的匕首,或者一只锁定猎物的蜂鸟,透着一种纯粹为速度和猎杀而生的冷酷效率。
FAtU 的专用拦截艇。他只在内部通报的极端危险目标档案里见过模糊的侧写。它们通常只执行最肮脏、最见不得光的清除任务。
它没有发出任何通讯请求,没有警告,只是沉默地、决绝地逼近。那种沉默比任何喊话都更具威胁。
是凯。
苏羽几乎能透过那层哑光涂层,看到驾驶舱里那双此刻必定冰冷如铁的眼睛。队长没有死在那场混乱的发射中。他追了上来,驾驶着这艘为猎杀而生的船。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他低头,看向自己颤抖的、沾满血污的右手,又看向面前这片狼藉的控制台。破损的指示灯闪烁不定,几个主要推进器图标依旧黯淡,只有姿态调整喷口还有部分响应。刻耳柏洛斯号像一头被重创的巨兽,拖着残躯,在轨道上艰难地维持着平衡。
而追猎者,是一把淬毒的匕首。
拦截艇侧舷突然打开一个狭小的端口。没有能量武器充能的耀眼光芒,只有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弱闪烁。
下一秒,船体猛地一震!
不是爆炸性的冲击,而是一种更令人不安的、粘稠的阻力感。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飞船的姿态控制系统发出过载的哀鸣。
他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苏羽扑到侧面的监视器前,画面因刚才的震动而剧烈晃动。他看到了——一条细长的、带着倒钩的金属缆索,从拦截艇的端口射出,牢牢地嵌入了刻耳柏洛斯号尾部推进器附近的装甲接缝里。缆索绷得笔直,在恒星的光芒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捕获索。
他们不想立刻击毁他。他们要活捉,或者至少要确保这艘船和它里面的东西不会再次逃脱。
凯要把他,连带着这艘船和那个该死的核心,一起拖回去。
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回去?回到那个地方?经历了他所做的一切,背叛,逃亡,他毫不怀疑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那会比死在这里,凝固在这冰冷的太空坟墓里,要可怕一万倍。
不行。
绝对不行。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疲惫。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踉跄着扑回主控位,手指在破损的控制面板上疯狂滑动,寻找着任何可能摆脱当前困境的方案。大部分系统依旧是红色或黄色的警告状态。武器系统完全离线,能量水平低得可怜。
他的目光扫过一个个黯淡的图标,最终停留在环境控制与外部维护单元上。其中一个子项——紧急分离协议——还闪烁着微弱的、代表可用的绿光。
那是用于在船体受损时抛弃非核心外部模块的协议。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监视器,那条致命的缆索像寄生虫一样紧紧吸附在飞船的尾部。
一个疯狂而冒险的念头在他脑中形成。
他调出飞船的3d结构图,手指在上面快速划动、放大,定位到被缆索钩住的那个区域。那是一个老旧的传感器阵列基座,理论上属于可抛弃的非关键结构。
但理论只是理论。在飞船目前这种状态下,任何结构性分离都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连锁反应,甚至可能导致船体彻底解体。
拦截艇的引擎再次加力,幽蓝的光芒变得刺眼。捕获索发出更令人不安的嘎吱声,绷得更紧。刻耳柏洛斯号被拖着,开始偏离原有的轨道,缓慢而坚定地向着拦截艇的方向挪动。
时间不多了。
苏羽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血和铁锈的味道。他的手指悬在那个代表着“确认执行紧急分离”的虚拟按钮上方,微微颤抖。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的闷痛。
然后,他按了下去。
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只有一声沉闷的、来自船体深处的断裂巨响,伴随着一阵剧烈的、短促的震动。监视器画面中,那个被锁定的传感器阵列基座连同着一大块装甲板,猛地与船体脱离,翻滚着飘向深邃的太空。
绷直的捕获索瞬间失去了着力点,像一条被打中七寸的蛇,软塌塌地弹开,在真空中无助地扭动。
成功了!
短暂的解脱感还未升起,警报声就以更高的频率尖叫起来!
分离点的破损远超预期!不仅仅是那个基座,连带的部分承压结构也撕裂了!船舱内的气压开始急剧下降,尖锐的漏气声像是死神的哨音!
红色的应急灯疯狂闪烁,隔离闸门轰然落下,封堵住了通往船尾区域的通道,勉强止住了失压的蔓延。
但飞船因此失去了平衡。
刻耳柏洛斯号像一只被砍掉部分肢体的昆虫,开始不受控制地旋转、翻滚。巨大的离心力将苏羽狠狠甩向侧面的舱壁,受伤的左肩再次传来骨头错位般的剧痛,他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他死死抓住一根暴露在外的管线,指甲因用力而泛白,才没有被甩飞出去。胃里翻江倒海,视野天旋地转,只能看到舷窗外那颗锈红色的星球和漆黑的星空在疯狂交替。
他透过扭曲的视野,死死盯住后方屏幕。
那艘哑光黑的拦截艇显然没有预料到他会用这种自残的方式挣脱。它灵巧地规避开飞溅的碎片,捕获索迅速回收。它停顿了那么一瞬,像是在重新评估目标。
然后,它调整了姿态。
这一次,它侧舷打开的,不再是发射捕获索的端口。那是一个更大的、能量汇聚点开始发出危险红光的炮口。
凯放弃了活捉的打算。
他要摧毁这个不听话的猎物。
苏羽的心沉了下去。刚才的挣扎似乎只是激怒了猎人,并把自己推向了更绝望的境地。失控的旋转让他无法有效操控飞船,甚至连瞄准躲避都做不到。
他就像一块在砧板上徒劳扭动的肉。
能量炮口的红光越来越盛,如同恶魔睁开的独眼。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时刻,核心屏幕上,那个一直静静旋转的星系符号,突然亮度激增,变成了刺目的亮蓝色。
一股前所未有的、狂暴的数据流,不再是碎片,而是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进苏羽的意识!
不再是模糊的记忆片段,而是清晰的、复杂的飞船控制指令、轨道参数、能量调配公式……它们强行挤占着他的思维,覆盖了他的恐惧和疼痛。
他的右手,仿佛不再属于自己,以一种非人的、精准而迅捷的速度,在控制台上跳跃、敲击。他关闭了挣扎的姿态控制系统,反而将剩余的全部能量,孤注一掷地注入了左舷几个特定的、原本被认为已严重受损的姿态推进器。
飞船猛地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咆哮,失控的旋转被一股粗暴的力量强行遏制、扭转!
船体在巨大的应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
但也正是这违背常理、近乎自杀的机动,让刻耳柏洛斯号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道炽热的、足以将它熔穿的能量光束!
光束擦着船首掠过,将一小块装甲瞬间气化。
巨大的过载将苏羽死死压在座椅上,他感觉自己的内脏都要被挤碎,呼吸彻底停止,视野边缘开始发黑。
拦截艇似乎也因为这出乎意料的、精准到毫秒的规避而出现了短暂的迟滞。
苏羽的意识在数据洪流和身体极限的痛苦中沉浮。他模糊地看到,主屏幕上自动弹出了一个新的导航坐标,一个位于火星远端、小行星带边缘的、极其隐蔽的引力异常点。
是那个核心……是它在操控一切?在指引生路?
他没有时间思考。
求生的本能让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遵循着那股强行灌入他意识的指引,将那个坐标设定为最终目的地,并按下了他权限内所能调动的、最后一点推进功率。
刻耳柏洛斯号,这艘遍体鳞伤、冒着电火花和泄漏气体的残骸,拖着歪斜的轨迹,像一颗失控的流星,朝着火星的阴影面,朝着更深远、更危险的小行星带,踉跄着加速逃去。
后方,那艘哑光黑的拦截艇,如同被激怒的幽灵,引擎喷口爆发出更强烈的蓝光,没有丝毫犹豫,紧追不舍。
猎杀,还在继续。
只是舞台,从近地轨道,换到了这片更加广阔、也更加致命的深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