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只有那一排崭新的进口缝纫机，在透过气窗射进来的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张处长站在那台最大的锁边机前，一只手在那烤漆机身上来回摩挲。
眼神贪婪得像只看见了肥肉的饿狼，恨不得立刻把这堆铁疙瘩搬回自己家，又像是看见了足以把人送进号子里的铁证。
“姜晓荷，”他猛地转过身，脸上挂着那种猫捉耗子的戏谑。
“这可是东洋货，叫什么……兄弟牌？还有这边的，德国的杜克普？”
他啧啧两声，竖起一根胡萝卜粗的手指头在空中晃了晃：
“这种洋机器，一台外汇牌价少说也得两千美金。”
“这一屋子二十台，就是四五万美金！换成人民币，那就是十几万的巨款！”
“咱们红星公社去年的总产值才多少？三万块不到！”
张处长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搪瓷茶缸子乱跳。
“你一个黄毛丫头，一个村办小厂，哪来的这么多钱？哪来的外汇指标？！”
他往前逼了一步，唾沫星子横飞：
“说！是不是陆铮利用他在部队的关系，倒买倒卖军需物资换来的？”
“还是你们私通那个法国佬，搞里通外国的勾当？！”
这顶帽子扣得太大、太毒。
周围的工人们虽然听不太懂什么外汇指标，但“里通外国”这四个字，在这个年头可是能吃枪子的。
大家伙儿吓得脸都白了，一双双惊恐的眼睛全都看向了姜晓荷。
供销社的王主任也慌了神，手里攥着的那把钞票顿时觉得烫手。
想往前凑帮着解释两句，却被那几个穿着制服的干事给狠狠瞪了回来。
在这压抑的死寂中，突然响起了一声轻笑。
“呵。”
姜晓荷非但没哭，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她慢条斯理地走到张处长面前，伸手在那台被他摸过的机器上擦了擦，好像嫌弃上面沾了脏东西。
“张处长，您这官威挺大，可这见识嘛……”
姜晓荷拉长了语调，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确实是短了点，也就井口那么大。”
“你说什么？！”张处长眼珠子一瞪，脸上的横肉都在抖。
“我说您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姜晓荷猛地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寒光四射，原本温婉的气质瞬间变得锋利逼人。
“你懂什么叫补偿贸易吗？你懂什么叫来料加工吗？你懂什么叫全额返销吗？！”
姜晓荷一连三个反问，像连珠炮一样砸向张处长。
张处长被问懵了。
这几个词儿拆开来他都认识，可连在一起，是个啥新鲜玩意儿？
没等他反应过来，姜晓荷转身从陆铮手里接过那个原本用来装设计图的黑皮公文包。
她拉开拉链，从里面抽出一份厚厚的文件，直接甩在了张处长的胸口上。
“啪”的一声脆响。
“睁大您的眼睛好好看看！”
姜晓荷指着那份文件，声音清脆得像是在下命令。
“这是咱们红星厂和法国皮埃尔商贸公司签订的补充协议！”
“这些设备，压根不是我们买的！而是外商借给我们的！”
“这叫补偿贸易！外商免费提供先进设备，我们出人工、出场地、出技术，生产出来的衣服全部出口抵债！”
“不需要国家花一分钱外汇，还能给国家赚回来几十万美金的纯利润！”
姜晓荷往前逼近一步，气势如虹：
“这是国家现在最提倡的引进外资新模式！是咱们红星厂响应改革号召的试点工程！”
“你张嘴就是贪污，闭嘴就是里通外国。”
“张处长，我看您这不是在查案，您这是在破坏国家的经济建设！”
“是在给省里的招商引资工作抹黑！这个罪名，你担得起吗？！”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有理有据。
虽然大部分村民还是没听懂啥叫补偿贸易，但最后那句“不需要花钱还能赚外汇”，他们听懂了！
“好！姜厂长说得好！”王主任第一个反应过来，带头鼓掌。
“我就说嘛，人家姜厂长那是能人，咋可能干违法的事儿！”
“就是！这叫借鸡生蛋！多聪明的法子！”
工人们的腰杆子瞬间挺直了，刚才的恐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自豪感——看看，咱们厂子多牛，都跟外国人做上无本买卖了！
张处长手里捏着那份文件，手心全是汗。
他低头一看，彻底傻眼了。
只见那文件上密密麻麻全是弯弯曲曲的洋文（其实是法文）。
中间偶尔夹杂着几个汉字，也就是“红星厂”、“皮埃尔”这些名字。
最后面，盖着两个鲜红的大印。一个是红星厂的，另一个则是那种圆形的、带着花体的洋文章，看着就洋气。
他哪里看得懂法文？他连拼音都认不全乎！
可是，看着姜晓荷那副笃定的样子，再看看文件上那精美的印刷和钢印，他又不敢说是假的。
万一……万一这真是上面批准的新政策呢？这要是捅了娄子，乌纱帽可不保。
这时候，一直站在旁边像座黑铁塔似的陆铮，动了。
他迈着沉稳的步子走过来，高大的阴影直接将张处长笼罩在里面。
他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没点，只是在指间慢慢转着。
“张处长看不懂？”
陆铮的声音低沉，带着一股子沙砾磨过地面的粗粝感，听得人心里发毛。
“要不要我往外贸部打个电话，请那边的翻译过来，给您逐字逐句地念一念？”
“或者……”陆铮微微俯下身，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透着一股狼一样的狠劲。
“直接给省委办公厅打个电话，问问他们，这种利国利民的试点项目，为什么到了张处长嘴里，就成了罪证？”
“是不是有人见不得咱们国家好？”
张处长浑身一僵，腿肚子有点转筋。
外贸部？省委办公厅？
这两个衙门，哪一个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处长能惹得起的。
尤其是眼前这个姓陆的男人，虽然穿得普普通通，但这身气势，绝对是在死人堆里滚过的，手里那是真见过血的。
京城陆家虽然倒了霉，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万一这陆铮手里真捏着通天的关系……
张处长额头上的冷汗，“唰”地一下就流下来了。
“误会……都是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