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会塌。
前面的路,已经被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从底下掏空了。
小木的指尖抠进冻土,触到了下方空洞的微震。他猛的抬头盯住卡车前轮碾过的地方——那圈车辙的边缘,正无声的向下塌陷半寸。
“别修!”他嘶吼时喷出的白气在风里碎成冰晶,声音尖利,“用泥糊!把我们带来的泥糊上去!”
几个年龄大点的孩子立刻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打开带来的木桶。
里面是他们沿途搜集的,混了灶灰和铁锈的黏土。
他们趴在地上,用冻得通红的小手,将黏土一层层拍进路面的裂缝里。他们不是在填坑,而是在把这些裂缝仔细的封起来。
与此同时,东海军区战备指挥中心,气氛很沉重。
“报告!”一名通讯兵猛的站起,脸色煞白,“西北三号哨所紧急通讯!昨夜巡查的三名士兵,岗哨记录一切正常,但他们……”
通讯兵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看了一眼主座上的楚嫣然,咽了口唾沫。
“他们疯了。”
楚嫣然眉头一拧,冷冷的说:“说清楚。”
“是!他们坚称昨晚睡觉的营房铁床无风自响,床腿上那些防锈的金漆纹路活了过来,像蛇一样爬满了墙壁,最后汇聚成一张模糊的人脸盯着他们看了一夜。”
副官在一旁低声补充:“医疗部初步诊断是集体癔症,判断是战前压力过大导致。”
楚嫣然没有理会副官,她死死盯着通讯兵:“后续。”
“他们不敢碰那张脸,今天清晨……那张脸消失了。但其中一名士兵的单兵水壶里,多出了一幅图。”通讯兵将一张照片投影到主屏幕上,“由壶壁上的水渍勾勒而成,清晰标注了七个位置……我们刚刚派出无人机高速侦察,验证了……全部属实。全都是我们之前未能发现的噬灵体潜伏点。”
指挥中心内一片寂静,只剩下设备运转的低沉嗡鸣。
楚嫣然猛的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骨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
她盯着那幅由水渍构成的简陋地图,那上面没有经纬度,只有一个歪歪扭扭的箭头,指向北方。
“这不是癔症。”她的声音很轻,却让在场每一个人都感觉室内温度降了几分。
“传我命令。”楚嫣然站起身,目光扫过全场,“即刻起,全军推行静夜观察制度。每晚熄灯后,各营房留一盏长明油灯,记录所有金属器物的异常变化。任何细微的声响,位移,温度变化,都必须详细记录,最高优先级上报。”
指挥中心顶灯忽明忽暗,主屏幕右下角跳出“信源校验中…97%”的红色小字。副官快步上前,压低声音:“楚队,边防连频段混着强电磁噪,要不要先切到备用信道?”
命令刚下达,另一条加密通讯就接了进来。
“队长……某边防连食堂报告,”通讯员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梦呓,“他们那口行军大锅……三分钟前,自己翻了个身。锅底在水泥地上,烙下了一行字。”
屏幕切换,几个焦黑的大字十分醒目。
笔画粗糙,像是用烧红的烙铁硬生生烫出来的。
“别修路,它们走底下。”
村头晒谷场。
小木趴在冰冷的泥地上,眼珠子一眨不眨,死死盯着掌心下的那片手印阵图。
他已经在这里守了两个晚上了。
他发现,那些白天被踩坏或者干裂的泥手印,到了晚上,竟然会自己长好。
每一次修复后,纹路都会变得更加复杂,更加紧密。
今晚,他终于等到了。
午夜十二点整,村里各家各户院子里,那七口倒扣在地上的老铁锅,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嗡”声。
锅底那圈模糊的金色纹路瞬间亮起,像是七盏探照灯,将七道光束精准的投射在晒谷场的阵图上。
光束所及之处,那些断裂的阵线像是被烧熔的铁水重新焊接,缓缓弥合。
更让小木感到头皮发麻的是,其中一道光,来自村东头哑巴家。
那口锅是废品,锅底早就锈穿了,从来没开过火。
他白天去看过,那口锅底下压根就没有金纹。
小木顺着那道光跑过去,借着微弱的光亮,他看见哑巴的儿子,一个才五岁的娃,正蜷缩在锅边睡着了。
那孩子的小手还搭在冰冷的锅沿上,睡梦中,手指还会无意识的轻轻敲击两下。
一下,两下,三下。
小木认得这个节奏,村里大人哄孩子睡觉时会在他们背上这么轻拍,老更夫巡夜敲梆子也是这个节奏。
一个念头击中了小木。
他飞快的跑遍全村,把所有还在睡梦中的孩子都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别睡了!起来敲锅!”
他连夜组织所有家庭,在同一时间,由家里最小的孩子,对着院子里的锅底,不轻不重的敲击三下。
“咚……咚……咚……”
沉闷的声音在寂静的村庄里回响。
就在第三声敲击落下的瞬间,小木猛的回头看向晒谷场。
那片原本只覆盖了半个场地的手印阵图,在一瞬间向外扩张,金色的纹路冲垮了院墙的阻碍,吞噬了街道,覆盖了整个村庄的土地。
村庄上空,一张由无数金色丝线交织而成的穹顶雏形,若隐若现。
海岸监测站内,玄溟取下了耳朵上的测音仪,脸上满是凝重。
他面前的录像里,一艘出海的渔船正在返航。
当远方的天际线出现一小片孢子云时,船舷上挂着的那面铜锣,竟自己响了。
那锣声的频率在短短半秒内连续切换了十七次,每一次都精准的找到了能有效驱散孢子云的共振波段。
玄溟取出祖传的测音玉笛,想要吹奏应和,却发现自己的气息无论如何都跟不上那锣声的节奏。
那声音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范畴,直接作用于这片天地间的战意谐频。
他抓住旁边一个刚下船的老渔夫,急切的问:“你们刚才敲锣了?”
老渔夫一脸茫然的摇摇头,指了指那面还在微微颤动的铜锣:“俺们没动啊。是它……是它自己想这么敲的。”
当晚,玄溟做了一个梦。
梦里,百年前沉没在东海之底的铁甲战舰残骸,在漆黑冰冷的海床下缓缓列阵。
那锈蚀断裂的锚链,随着最深层的洋流无声摆动,发出的频率,与今天那面铜锣的节奏,分毫不差。
林澈的战车终于抵达了第八号村落。
村口空无一人,只孤零零的立着一口锅。
一口破锅,锅底烧穿了,边缘被高温烧得卷曲,如同黑色的花瓣。
他跳下车,缓缓走近。
他没有感受到任何灵力波动,只有一股属于灶台的,被遗忘的陈年死气。
林澈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在那卷曲的锅沿上。
“轰——”
整口破锅毫无征兆的爆燃,金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却没有丝毫灼热,甚至没有燎到他的一根头发。
火焰只燃烧了三息,便骤然熄灭。
锅底残留的灰烬,在风中自动排列成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等你】
林澈转过身,从那口巨大的钢铁棺椁货箱里,取出了一捧出发前带来的,还带着他掌心血痕的冻土。
他没有犹豫,将这捧冰冷粘稠的泥土,轻轻倒入了那口烧穿的破锅中。
刹那间,以破锅为中心,一道肉眼可见的金色冲击波贴着地面席卷而出!
方圆十里之内,地下蛰伏的金纹在同一时刻被点燃,亮如白昼。
“哗啦——咔——”
无数被掩埋在废墟与黄土之下的铁器,像受到了某种强大意志的召唤,从地底拱出,从残垣断壁中挣脱。
它们自行飞向道路中央,拼接,咬合,在短短十几秒内,竟铺成了一条闪烁着金属寒光的甬道,一路向北,直通那片黑色的深渊。
林澈抬脚,踏上了这条由万千废铁铺就的道路。
他每踏一步,身后三丈处的铁道便轰然咬合一声,新铺就的金属寒光如潮水般向北奔涌,直至没入地平线翻涌的黑色雾霭之中。
在他的身后,先是从村庄里,然后从更远的地平线上,传来了一阵密集而沉闷的轻响。
那是无数口铁锅倒扣在地上的声音,是一支沉默了千年的大军,正在列队。
林澈没有回头,只将那杆刻着字的木枪重新背于肩上,声音低沉的如同脚下金属的摩擦。
“这次,我走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