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玉佩严丝合缝地嵌进去,并没有发出机械咬合的脆响。
深渊边缘的风停了一瞬。
林澈没有去看仪表盘,他转过身,看着那个早已脱离手腕,正在坠向黑雾的指战系统。
那东西还在亮着。在接触到那层能腐蚀宗门灵宝的浓雾时,它没有爆炸,也没有解体。
屏幕上的红光闪烁了几下,最终定格在一行不刺眼的绿字上:指令来源,全域同步。
没有惊天动地的光柱,那个代表人类顶尖科技的终端,像一颗石子扔进大海,只在大地的深处激起了一圈看不见的涟漪。
林澈收回视线。他不再试图掌控这辆车的节奏,也不再把自己当作那个发号施令的兵神传人。
他慢慢蹲下身子,摘掉手套,将满是老茧的手掌按进了冰冷的冻土里。
一股细微且频率很低的震颤,顺着掌纹传导至全身。
这不是机器的轰鸣,更像是这片冻土下埋藏的千万条血管在同时搏动。
地下的金色纹路不再是死板的线条。它们在呼吸,一收一缩,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蛮横劲头。
林澈突然明白,所谓的“指令”是个笑话。
当生存成为本能,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来下令。
这是千万人动作叠加后形成的自然律动,就像心脏不需要大脑下令才会跳动。
他缓缓起身,脱下磨损的军服外套,轻轻盖在插在地上的那杆木枪上。
木头也怕冷,何况上面还承载着稚嫩的誓言。
“从现在起,我不再是启动者。”林澈低声对着空旷的荒原说道,声音里透着一股轻松。
三千里外,小岗村晒谷场。
这里的泥地不再只是湿润,而是像刚出锅的馒头一样,冒着腾腾的热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了铁锈、汗水和泥土腥味的奇怪味道。
小木正趴在地上,用手指一点点抠去阵图边缘多余的碎石。
刚才有个不懂事的孩子跑得急,一脚踩在还没干透的泥印上。那孩子没踩坏泥印,反倒被一股无形的气浪掀了个跟头,摔得满嘴是泥。
小木爬起来去扶,却发现那个被踩变形的手印竟然自己动了。
它像有生命一样,在泥浆里缓缓蠕动,向左平移了半寸,重新对齐了那个看不见的节点。
这不是画上去的,这是长出来的。
小木猛地回头,冲着那群还在玩闹的孩子喊道:“都别傻看着!这东西是活的!”
“排好班,两小时一次,用湿泥把边给我糊严实了!谁要是让它干裂了口子,我就把谁埋进去填缝!”
正说着,村里的几个老人颤巍巍地走了过来。他们手里没拿兵器,而是抱着几个黑漆漆的陶盆。
“大爷,这地里不能种庄稼了。”小木刚想劝阻。
为首的老汉把陶盆往地上一搁,掀开盖布,里面是满满一盆还带着余温的灶灰。
“不懂事。”老汉瞪了小木一眼,抓起一把灶灰,小心翼翼的撒在那些正在“生长”的泥手印上,“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凡是有灵性的印子,都得养。光有泥那是死物,得喂它点烟火气,它才晓得是要护着谁家的灶台。”
灰白色的灶灰落在金色的泥纹上,像雪花落入沸水,瞬间融了进去。那原本有些刺眼的金光,瞬间变得温润厚重,像是给大地穿上了一层贴肉的棉袄。
战备指挥中心内,警报声已经停了。
楚嫣然摘掉象征最高指挥权的耳麦,直接切断了所有前线部队的战术通讯,只留下一个没有任何加密的音频监听频道。
那里面没有呼叫炮火的嘶吼,只有一片嘈杂得让人头皮发麻的噪音。
北方矿井下,镐头砸在岩层上的闷响。南方渔村里,木船靠岸时船舷轻叩码头的脆响。西部偏远的铁匠铺里,磨刀石刮过生锈锄刃的沙沙声。
如果把这些声音放在一起,就是噪音。
但楚嫣然闭着眼睛听了整整三分钟,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的轻轻敲击。
不对,这不是乱的。
这些声音来源不同,力道也不同,但它们都卡在一个诡异却又统一的节拍上。就像……就像所有人都在下意识的修补着什么。
她猛地睁开眼,调取了十二个核心村落的实时监控。
画面里,没有人接到上级指令,但所有村民都在做同一件事——修补。
男人在给松动的锅把手钉钉子,女人在给豁口的菜刀磨刃,老人在用破布擦拭那口几十年没响过的校钟。
他们不是在备战,他们是在过日子。
但在这种时刻,这就是最坚固的防御。
“别发进攻指令了。”楚嫣然抓起马克笔,直接在那张写满战术预案的白板上画了个巨大的叉,然后在空白处写下六个字:不进攻,只响应。
这不是一场需要战术的战争,这是集体潜意识里的求生本能。你要做的不是指挥他们怎么打,而是别去打扰他们怎么活。
与此同时,苏清月正蹲在第六号村落的村口,手里拿着一根测试用的探针,脸上的表情像是见了鬼。
她刚刚尝试用标准的宗门符文绘制法,在地上画了一个最简单的“聚灵阵”。结果刚画完,那块地皮就直接裂开,像是要把那道符文吐出来一样排斥。
反倒是村口那个腿脚不便的老太太,用拐杖随手在地上划拉了一个歪歪斜斜的“十”字,原本断裂的金纹竟然立刻顺着那个十字流淌过去,瞬间接通了那个节点。
苏清月抓起一把泥土,放在显微镜下观察。
泥浆里混杂着大量的皮屑、汗盐,甚至还有微量的血迹。这些在修行者眼里最污秽的杂质,此刻却成了最好的导电介质。
“这套系统有洁癖。”苏清月喃喃自语,飞快地在记录本上写道,“它拒绝一切标准、完美、高高在上的东西。它只认那些笨拙的、粗糙的、带着人味儿的痕迹。”
她停下笔,看着那个老太太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只是骂骂咧咧的嫌地不平,又用脚后跟狠狠跺了两下。
金光更盛了。
苏清月苦笑一声,在报告的结尾加上了一句:我们错了十年。战意从来不在高处,而在每一次笨拙的坚持里。
林澈没走出多远,脚下突然一滑。
他右脚落下时,脚边一簇半融的雪壳无声碎裂,底下是一层薄薄的,泛着金光的湿泥,正随着他心跳的节奏微微起伏。
对他这种级别的强者来说,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失误,但他确实滑倒了。
脚下的冻土层突然塌陷,他整个人直接滚进了一条废弃多年的排水沟里。沟底全是发黑的烂泥,混杂着生锈的铁片、破碎的瓦罐,还有不知道哪年倒在这里的陈年灶灰。
林澈狼狈地撑起身体,掌心被一块锋利的铁皮划破,鲜血混着黑泥糊了一手。
他刚想爬上去,手掌按住沟壁的瞬间,整条阴暗潮湿的排水沟突然亮得刺眼。
掌心伤口的血混着黑泥,正沿着沟壁一道早已风化的旧犁沟蜿蜒而下。那沟痕深处,一点黯淡的金芒倏然亮起,如被血线点燃的引信。
那些被遗弃的垃圾像是被某种磁力唤醒了。
“咔嚓——”
一段断裂的门轴顶开了泥土,一口变形的铁勺死死扣在了门轴顶端,几片生锈的犁铧自行拼凑成盾牌的模样。
林澈没有惊慌,他甚至没去擦手上的血泥,反而是将那手带着体温的污秽,重重的抹在了沟壁上。
就像是给这堆破烂注入了灵魂。
越来越多的铁器从土里拱了出来。它们并不精致,有的甚至还挂着烂菜叶,但它们自行拼接出了一个个残缺却坚硬的人形轮廓。
没有灵力驱动,也没有符文闪烁。
当林澈从沟里爬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再次回头时,他的身后已经站起来一排沉默的影子。那是由锅碗瓢盆、农具废铁组成的“泥甲战士”。
它们没有五官,只有一个个用铁勺或者锅盖拼凑成的脑袋,此刻正整齐划一的转向北方。
林澈转过身,继续向着那辆民造战车走去。
这一次,他的身后不再是空荡荡的风声。
“哗啦——哐当——”
那是无数金属铁器在泥地上拖行的声音,沉重,刺耳,却又像极了这世上最令人心安的脚步声。
林澈没有回头,只是裹紧了衣领,大步朝北走去。他没有看见村庄,却感到一种温厚的震颤正顺着脚底冻土,逆向攀上脊椎——那是三千里外,小岗村晒谷场上,小木用指腹抹平最后一道泥印时,指尖与大地同频的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