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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荆北的暑热并未因战火平息而稍减。然而,在阚泽雷厉风行的治理与朱桓强兵镇守之下,南阳郡乃至整个荆北四郡(南阳、南郡、江夏、襄阳)的表面秩序,已初步建立。流民渐次归乡,荒田开始复垦,市集重现生机,曾经萧条的官道上,也偶见商旅车马。
但这平静之下,暗流从未止息。新政的推行,尤其是涉及田亩清查、赋税调整、吏员选拔等触及根本利益的举措,不可避免地触动了地方势力的神经。
宛城城西,那座用来安置满宠及其家眷部将的别院内,气氛压抑。满宠每日只是读书、静坐,偶尔与旧部将领弈棋,绝口不提外事。但其子满伟,及一些年轻的部将子弟,却难掩焦躁。他们听闻城外正在重新丈量土地,分配无主田产,而自家被“保护性”看管在此,田宅产业尽数被官府登记造册,前途未卜,心中怨气日增。
这一日,阚泽派遣新任的南阳郡户曹掾,一位名叫周勤的江东寒门子弟,带人前来别院,核实满宠旧部家产明细,并宣讲新政中关于“既往不咎,有功叙用”的条款。周勤年轻气盛,办事一丝不苟,但言辞间难免带着新朝官吏的审视与效率至上,少了些旧式人情。
核实过程中,涉及满伟名下的一处庄园田契地界纠纷(原属某逃亡魏官,被满伟强占)。周勤据律直言,需重新勘定,可能需收回部分。满伟本就心中不满,闻言勃然作色:“尔等欺人太甚!家父为保宛城军民,不惜屈身事贼(指放下武器),如今竟连些许薄产也要盘剥?这是哪家的待客、待降之道?”
周勤不卑不亢:“满公子此言差矣。新政旨在均平赋役,安辑百姓。田产归属,依律核实,并非盘剥。况且,”他顿了顿,“令尊及诸位将军,如今是客居受庇,非寻常降将。吴公、赵牧州宽厚,未曾加罪,更允诺妥善安置。但田产之事,关乎法度,关乎万千百姓生计,不可因私废公。”
“好一个因私废公!”满伟冷笑,“我看你们是卸磨杀驴!”
争执声引来院内其他人。一些年轻气盛的部将子弟围拢过来,面色不善。护卫别院的吴军士卒立刻警觉,手按刀柄。气氛骤然紧张。
恰在此时,赵云在数名亲卫陪同下,巡视至此。听闻院内喧哗,便径直走了进来。
“何事喧哗?”赵云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严。
周勤与满伟等人连忙行礼。周勤将事情原委禀报。满伟则梗着脖子,愤愤不平。
赵云听罢,先看向周勤:“周户曹,田亩核实,依法办事,并无过错。然言语方式,可稍加斟酌。满将军等人非比寻常,当以礼相待,道理讲透,不必争执。”
周勤面红耳赤,躬身称是。
赵云又看向满伟,目光平静:“满公子,令尊深明大义,保全万千性命,云与吴公,感念于心。承诺安置,绝非虚言。田产核实,乃为新政根基,确保赋税公平,无主之田得以分授流民,使耕者有其田,此乃安定荆北、惠及长远之策。些许田界争议,依法勘定即可,必会秉公处置,不使尔等吃亏。但若因此质疑新政,甚至心怀怨望,恐非明智之举。”
他环视在场诸人,缓缓道:“诸位皆是明理之人。旧朝已去,新朝方立。欲在新朝立足,或为富家翁,或求功名路,首要在于认清时势,遵纪守法。云可保证,只要诸位安分守己,配合新政,不仅身家无忧,若有才干,朝廷亦会量才录用。但若行差踏错,触犯法度……届时,莫怪云不讲情面。”
这番话,既肯定了阚泽新政的合法性,又给了满宠等人一个体面的台阶和明确的期望,同时敲打了潜在的不满情绪。软硬兼施,滴水不漏。
满伟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低头退下。其他人也喏喏散去。
赵云又对周勤低声吩咐几句,无非是“依法办事,但注意方法,涉及满宠旧部事宜,可先报于阚泽先生或我知晓”。周勤心悦诚服,领命而去。
离开别院,赵云眉头微蹙。他知道,类似的不满与摩擦,在荆北各地正在或将要发生。新政触动的不仅是满宠这样的旧降势力,更有本地盘根错节的世家豪族。一些家族表面顺从,暗中或抵制清查,或隐匿人口,或串联观望。朱桓的兵威能镇住明面的反抗,却难除暗中的梗阻。
“牧州,是否需加大清查力度,抓几个典型,以儆效尤?”身旁亲卫队长问道。
赵云摇头:“强压易生变。新政如春雨,贵在润物细无声。德润先生之法,刚柔并济,已属上策。眼下关键,在于尽快让百姓见到新政实惠——减赋税、分田地、修水利、平物价。只要大多数百姓心向新政,少数豪强掀不起大浪。至于满宠他们……只要中原司马懿一日未灭,他们便一日有‘人质’价值,需谨慎对待,不可逼之过急。”
他望向北方,那里是中原方向:“真正的风浪,或许不在荆北,而在彼处。不知文长、士载,与司马懿的僵局,何时能破。”
洛阳,大将军府(司马懿府邸)。
与荆北的闷热不同,洛阳的夏末已带上一丝凉意,但府中的气氛却比严冬更冷。司马昭一身素服,独坐书房,面前摊开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文书,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父亲司马懿被魏延、邓艾牵制在汝水之畔,进退维谷。荆北尽失,陇右沦陷,中原腹地暗流汹涌,洛阳几乎成为一座被包围的孤岛。并州、幽州的援军倒是应召南下了,但路途遥远,且需要防备北方的胡人,能抽调多少、何时能到,皆是未知数。更麻烦的是,朝廷内部,那些原本慑于父亲权势而沉默的保皇派、宗室势力,开始蠢蠢欲动。
案头最上面一份密报,来自“涧”组织在中原活动的最新情报摘要(通过司马氏自己的情报网反查获得)。上面列举了近期豫、兖、青、徐等地,与吴国秘密接触或收到吴国“馈赠”的家族、坞堡名单,以及几起打着“义军”旗号袭扰地方的事件。虽然大多不成气候,但范围之广,渗透之深,令人心惊。
“父亲尚在汝水与魏延对峙,这些魑魅魍魉便迫不及待了么?”司马昭手指敲击着桌面,眼中寒光闪烁。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吴国的渗透,更是中原人心离散、司马氏统治根基动摇的征兆。那些家族,未必真想投吴,更多是在乱世中为自己预留后路,观望风向。
“公子,”心腹谋士贾充(贾逵之子,此时已为司马昭效力)低声道,“吴国此举,意在乱我后方,疲我心力。若置之不理,恐蔓延成灾;若大举清剿,又恐逼反这些墙头草,且兵力有限,难以兼顾。”
司马昭冷笑:“清剿?拿什么清剿?洛阳之兵,守城尚可,岂能轻出?”他顿了顿,“不过,也不能让他们太自在。贾充,你亲自挑选一批死士,配上精良甲械,分成数队,持我手令,秘密出城。任务有二:一,盯紧名单上跳得最欢的那几家,寻其破绽,或制造事端,或散播谣言,务使其内部生乱,无暇他顾。记住,要做得干净,像是仇杀、内斗或者……山贼所为。”
“二,”司马昭声音更低,“派人设法接触蜀国使团。听闻蒋琬、费祎遣邓芝、董允赴建业盟约。吴蜀虽盟,然利益岂能完全一致?诸葛亮已死,蜀国内部未必铁板一块。可密递消息,言吴国独吞荆北,势大难制,且在中原广布棋子,恐有吞并天下之志,非蜀国之福……不必求其立刻回应,只需种下猜疑的种子即可。”
贾充眼中闪过一丝钦佩:“公子此计甚妙!驱虎吞狼,坐观其变。只是……蜀使在建业,恐难接触。”
“那就等他们回程,或在边境制造‘巧遇’。”司马昭道,“此外,加派细作潜入荆北、陇右,重点探查吴蜀驻军布防、将领关系、新政推行阻力,尤其是……那些降将旧臣的心态。满宠、郭淮虽降,其旧部未必心服。或可暗中联络,许以重利,策动反正,哪怕不成,也能搅乱其后方。”
“属下明白!”贾充领命,匆匆而去。
司马昭独坐灯下,望着跳动的烛火,脸上没有年轻人应有的朝气,只有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与阴鸷。父亲将这风雨飘摇的洛阳留给他,是考验,也是重担。他知道,司马家的未来,乃至大魏国祚能否延续,很大程度上系于他接下来的应对。
外有强敌环伺,内有隐患潜伏。这盘棋,看似死局,但他必须找到活眼,哪怕只是暂时稳住阵脚,等待父亲在汝水破局,或者……等待吴蜀联盟自身出现裂痕。
夜色渐深,洛阳城在寂静中仿佛一头蛰伏的受伤巨兽,喘息着,舔舐伤口,等待下一次搏杀的机会。
汝水前线的僵局,并未影响寿春城的忙碌。作为吴公国经略中原的前沿基地和江淮防线的中枢,寿春城内外,车船往来,物资汇聚,显出一派战时的繁荣与紧张。
“影先生”坐镇城中一处不起眼的宅院,统筹着对中原的渗透网络。来自各地的情报如雪片般汇入,经过筛选分析,又化作一道道指令悄然发出。
“先生,兖州东阿传来消息,鲍家遭‘山贼’袭击,损失了三个庄子,鲍老太爷受了惊吓,一病不起。袭击者行动迅捷,下手狠辣,事后消失无踪,当地郡兵追查无果。”下属汇报,“是否我们的人……”
影先生翻阅着另一份文书,头也不抬:“不是我们的人。手法不像,时间也对不上。是洛阳的反制,想杀鸡儆猴。也好,省得我们动手了。鲍家自作自受,正好让其他人看看,首鼠两端的下场。”
“那……是否要警告其他合作者,加强戒备?”
“不必过度反应,反而显得我们心虚。”影先生放下文书,“正常传递情报即可,提醒他们注意自身安全,尤其是与我们来往的痕迹,需更加隐秘。另外,挑选两三家可靠的,暗中增派些护卫过去,以示支持。”
他拿起另一份密报,眉头微挑:“哦?司马昭在接触蜀使?虽然未能成功,但其意已明。是想离间吴蜀啊……”
“先生,是否需要向建业庞令君禀报?或设法破坏?”
影先生沉思片刻,摇头:“暂且不必。司马昭此举,在意料之中。吴蜀十年之约初定,根基未稳,有些猜忌实属正常。庞令君与徐令君必有应对。我们只需将情报如实上报即可。眼下重点,仍是中原。司马昭的反制已经开始,我们的渗透需更巧妙,更要抓住那些真正对司马氏不满、且有一定实力的目标。”
他走到墙边巨大的中原舆图前,手指划过几个点:“颍川荀氏、陈留高氏、汝南袁氏旧部……这些家族树大根深,影响力广,且与司马氏并非铁板一块。尤其是荀氏,书香门第,最重名节清誉,对司马懿专权早有微词。可加大接触力度,不必急于求成,以文化交流、学术探讨为名,先建立联系,潜移默化。”
“另外,”他补充道,“魏都督与邓将军在汝水与司马懿相持,后勤压力不小。可通过那些已建立关系的豪强坞堡,秘密采购粮草、药材,经隐秘渠道输送过去。价格可略高于市价,既是援助,也是巩固关系。记住,账目要清,手续要全,哪怕是通过第三方,也要做得像正常商贸。”
下属一一记下,迟疑道:“先生,如此大规模渗透与物资运作,耗费巨大,且风险日增。长此以往,恐被司马昭察觉,集中力量清剿。”
影先生澹澹道:“无妨。我们本就是水下的暗流,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司马昭若集中力量清剿一处,必有其他地方生出新的涟漪。中原太大,他清剿不过来。至于耗费……吴公既决意北向,些许钱粮,值得投入。记住,我们不是在打一场战役,而是在下一盘大棋,棋盘是整个中原。每一处落子,每一次渗透,都是在松动司马氏的根基,培育未来的变数。耐心,比刀剑更重要。”
他望向窗外,寿春城码头上,船只正在装卸货物,其中不乏运往北方的商船。“风起于青萍之末。这中原看似平静,实则暗流已生。只待一个合适的契机,或许便是惊涛骇浪。”
成都的秋天来得更早一些,武担山上的树叶已染上些许金黄。丞相府虽已撤去灵堂,但那种失去主心骨的沉郁气氛,依旧弥漫在宫廷与街巷之间。
蒋琬与费祎的日子并不好过。诸葛亮的遗志如同无形的枷锁,督促他们必须稳住朝局,延续国策,而现实的重压却来自四面八方。
荆北、陇右的大捷,固然提升了朝廷威望,但也带来了新的问题。封赏有功将士、抚恤阵亡家属、转运陇右粮饷、支持荆北新政……每一项都需要巨量钱粮。益州虽称天府,然连年北伐,府库本就不丰,如今骤然增加两大片需要输血的新土(陇右需建设,荆北虽归吴,但蜀国在联盟框架下亦需承担部分协作义务),财政立刻捉襟见肘。
更要命的是朝中人事。诸葛亮在时,以其无与伦比的威望和个人魅力,能够压服各方,使政令畅通。如今蒋琬、费祎虽得遗命,但资历、威望毕竟不足。一些元老重臣,如张裔(留守成都处理政务)、杜琼(学者型官员) 等人,虽未公开反对,但对蒋琬、费祎的一些决策(如大幅倾斜资源支持陇右姜维、对吴国在中原扩张持默许态度等)私下颇有微词,认为过于冒险,或忽略了益州本地的民生。
这一日,蒋琬正在尚书台与几名度支、仓曹的官员核算秋粮征收与拨付方案,户部尚书杜琼手持一份奏疏,面色凝重地求见。
“公琰,看看这个吧。”杜琼将奏疏递给蒋琬,“梓潼、巴西、巴东三郡太守联名上奏,言今夏雨水不均,恐有旱情,秋收或将减产。请求减免三郡本年部分赋税,并拨发常平仓存粮以备赈济。”
蒋琬接过,快速浏览,眉头紧锁。这三郡是益州北部粮仓,若其减产,不仅影响本地,更将波及供应汉中和陇右的粮道。
“杜公,此事确需重视。可派员速往查勘,若灾情属实,减免赋税、开仓赈济,自当办理。”蒋琬道,“然陇右姜伯约处,今冬明春粮草已做预算,大半需从益州调拨。若三郡减产,这差额……”
杜琼叹了口气:“老夫正是为此担忧。北伐连胜,疆土拓展,固然可喜。然国力支撑,首在粮秣。益州虽富,亦非无穷。如今东要协吴(虽非直接出粮,但战略协作需物力支撑),西要养陇,北要备汉中,本地尚有诸多工程、官吏俸禄、军备维系……长此以往,恐民力疲敝,根基动摇啊。”
他看了看蒋琬,语重心长:“公琰,文伟,你二人受武侯重托,老夫深知不易。然为政者,贵在权衡。关陇固然重要,然益州乃根本,不可不固。与吴联盟固然必需,然亦需警惕其势大难制。是否……暂缓对陇右的过度投入,先着力安定益州,积蓄数年,再图进取?与吴国交涉,或可要求其更多承担荆北、中原战事耗用,减轻我方压力?”
蒋琬沉默。杜琼所言,代表了一部分益州本土派官员的务实(甚至保守)观点。他们更关注益州自身的安定与发展,对持续的大规模扩张持谨慎态度。
“杜公老成谋国,所言在理。”费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显然听到了部分对话,“益州根本,确需稳固。然陇右新得,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不能迅速扎根稳固,待司马懿缓过气来,或北方胡人南下,恐得而复失,前功尽弃。届时,耗损更巨。”
他走进来,对杜琼施礼,继续道:“至于与吴国协调,邓伯苗、董休昭在建业,正竭力争取。吴国同意十年之约,予我西进空间,已属不易。要求其分担我陇右粮秣,恐难启齿,反显我力弱,易生轻视。眼下,唯有内部挖潜,精打细算。”
蒋琬最终开口,声音沉稳:“杜公之忧,琬与文伟铭记于心。益州安则天下安,此理不变。三郡灾情,立刻派人核实,该减免减免,该赈济赈济,绝不可使百姓流离。同时,加派能吏,督导各郡兴修水利,防灾备荒。”
“至于开源节流,”他顿了顿,“可查核各地官田、皇庄产出,压缩不必要的宫廷、官府用度。军备方面,除陇右、汉中必需,其余可暂缓更新。鼓励商贸,尤其是与南中、江东的贸易,增加税源。陇右姜伯约亦在推行屯田,若能渐次自给,则可大大缓解压力。”
“与吴国之关系,”蒋琬目光坚定,“联盟必须巩固,此乃国策。然我朝亦需自强,方能在联盟中保有话语权。十年之约,是我喘息发展之机。这十年,对内,固本培元,积蓄力量;对外,西图关中,东稳联盟。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精心算计。”
他看向杜琼,诚恳道:“杜公,琬知任重,更需老成持重之臣如公者,时时提点,纠偏补漏。望公不吝赐教,共渡时艰。”
杜琼见蒋琬态度恳切,思虑亦周全,心中怨气稍平,叹道:“既如此,老夫自当尽力。只望公琰、文伟牢记,武侯遗志,不仅在开疆拓土,更在‘富国安民’四字。”
送走杜琼,蒋琬与费祎相视苦笑。
“文伟,这平衡之术,比打仗更难。”蒋琬揉了揉眉心。
费祎点头:“然也。内有忧患,外有强盟,如走钢丝。所幸,伯约在陇右稳健,伯苗在建业得力。只要我们自己不乱,这局棋,就还有得下。”
窗外,秋风吹过庭院,卷起几片落叶。成都的秋天,在失去丞相的第一个年头,显得格外清冷,也格外考验着留守者的智慧与耐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