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春棠蹲在土路边翻新账本，指尖划过一行行红笔勾的补给点。
沈微澜走过来，袖口被风吹得轻轻一扬：“昨夜睡得如何？”
“梦里都在算布匹尺数。”春棠抬头笑了笑，“不过踏实。”
远处田埂上，几个孩子追着一只纸鸢跑，笑声断断续续飘过来。那纸鸢画着山水，线条清瘦，正是她早年擅长的风格。
沈微澜望着，没说话。
谢云峥从坡下走上来，靴底沾着湿泥，在她身侧站定：“东村晒谷场已铺满，西村织坊今早响了机杼声，南村昨日还送来了两筐新摘的菜。”
“这么快？”春棠合上册子，眼里亮了一下。
“不是我们快。”沈微澜轻声道，“是他们想活的心，一直没停。”
话音刚落，冬珞从村口小道快步走来，手里捏着一张薄纸：“京里来的邸报摘要，贴在驿站外头，被人抄下来送到了村学。”
她递过去。
沈微澜接过，只扫了一眼，便递给谢云峥：“首恶伏诛，涉案官吏革职查办，三日内押解进京。”
谢云峥看着那几行字，手指在“柳若蘅”三字上顿了顿，随即松开：“终于结案了。”
“你还记得她第一次在我药箱里藏毒引的事吗？”秋蘅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手里抱着空药匣，“那时你说，她只是争宠心切。”
“现在看，是步步杀机。”沈微澜接过话，“可如今，也不重要了。”
夏蝉站在不远处，正把软剑一圈圈缠回臂上，听见这话嗤笑一声：“重要的是，咱们没死在她们手里，还把路走通了。”
春棠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我爹要是能看到今天，大概会喝一坛酒。”
“他留下的账本规矩，现在连隔壁三县都在学。”冬珞语气平静，“刚才有个老农来问，能不能把‘工换米布’的法子刻成木板，立在村口。”
沈微澜笑了：“让他刻。再加一句——此路众人踏出，后人自可同行。”
话音未落，村中学堂先生拄着拐杖匆匆赶来，怀里抱着一卷黄纸册子，边走边喊：“夫人！夫人的书印好了！”
“什么书？”春棠愣住。
老头喘着气展开封面，四个大字赫然入目——《蘅芜治疫录》。
“我誊了三十七本。”老头激动得声音发颤，“每家学童都发一本，让他们背下来！什么‘分仓记工’‘药换劳力’‘火种不灭’，全是救命的理儿啊！”
沈微澜接过那书，一页页翻过去。纸上不仅记着她的决策，还有春棠核账、夏蝉巡夜、秋蘅制药、冬珞布防的细节，甚至连谢云峥那一夜带人凿渠引水的事，也都写进了“兵民共守”一节。
她指尖停在“人心回来了”那句旁批上，喉咙忽然有些发紧。
“这不是我写的。”她低声说。
“可字字都是您走出来的。”老头深深作揖，“百姓不懂大道理，只知道您来了之后，命不再是草芥。”
身后传来脚步声，几个村民陆续围了过来。有人捧着新收的豆子，有人提着粗布鞋，都想往她手里塞。
沈微澜一一推回：“东西你们留着。我们帮一时，你们得活一世。”
一个老妇人突然跪下，老泪纵横：“我家孙子能活着，全靠您……”
沈微澜立刻扶起她：“别这样。你们站起来，日子才算真正立住了。”
人群静了片刻，没人再上前，只是远远站着，有人挥手，有人点头，脸上不再是惶恐，而是实实在在的安稳。
谢云峥站在她身侧，看着这一切，忽然开口：“我原以为，权势才是根基。可在这里，我才明白，能让百姓挺直腰说话的地方，才叫家。”
沈微澜转头看他一眼，没说话，但嘴角微微翘了下。
就在这时，秋蘅走到医棚前，把药箱交到村中医女手中，又递上一张方笺：“这是调理产后虚寒的方子，按量抓，别多加味。”
“您不留下来教一阵？”那姑娘红着眼问。
“该留的都留下了。”秋蘅摸了摸她手背，“剩下的，你们自己走。”
她说完，转身走向坡上，顺手摘了朵野菊别在鬓边。
夏蝉活动了下手腕，把剑彻底收回袖中：“太平了，挺好。”
冬珞站在高处，手里最后一份密探文书在火折子上烧尽，灰烬随风散去。她从袖中取出一张南向舆图，轻轻展开。
春棠翻着账本，忽然抬头：“小姐，我想把这套法子编成册子，名字就叫《乡治十策》。”
“好。”沈微澜点头，“让后来人少走些弯路。”
“那……咱们下一步去哪儿？”春棠问。
沈微澜望向远方。田野连片，炊烟袅袅，孩童的笑声还在风里打着旋。
她收回目光，转身踏上土路：“走。”
谢云峥跟上一步：“进城补给？”
“嗯。”她脚步没停，“然后，再往南。”
春棠夹着账本快走两步：“这次，我能自己画调度图了。”
夏蝉哼了一声：“你画，我护。”
秋蘅走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间曾彻夜熬药的医棚，低语：“活下来，就好。”
冬珞收起舆图，指尖在“南三县”位置点了点。
一行人沿着田埂前行，影子被朝阳拉得细长。
刚走到村口，迎面跑来个少年，手里举着那只山水纸鸢：“夫人！您的画飞起来了！”
沈微澜抬头。
纸鸢在风里晃了晃，稳稳升空，朝着开阔的田野飞去。
“你看。”她对身旁的人说，“它自己会找方向。”
谢云峥顺着她视线望去：“还记得当年你在侯府墙上画的那幅吗？”
“不一样。”她摇头，“那时候画的是孤山冷月，现在——”她顿了顿，“是人间烟火。”
春棠忽然笑出声：“我昨晚梦见咱家厨房灶台冒烟，旺得很。”
“那说明你饿了。”夏蝉打趣。
“我是说，咱们还能再建一个这样的地方。”春棠认真起来，“不止一个。”
沈微澜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渐渐远去的村落。
人们正在晒谷场上忙碌，笑声混着风传来。
她转回头，继续往前走：“那就再送一程。”
谢云峥低声问：“这一程，有多远？”
“走到哪，算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