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三十一年(1294年)春,大都城笼罩在一种微妙而紧张的氛围中。八十岁的忽必烈病重不起,寝殿外,诸王大臣各怀心事。四月十四日深夜,老皇帝弥留之际,突然紧握南必皇后的手,吐出最后遗诏:传位...真金之子...
铁穆耳跪在祖父榻前,接过传国玉玺时,双手不住颤抖。这位真金幼子时年二十九岁,眉宇间依稀可见父亲的温雅,却又多了几分草原儿女的刚毅。他抬头望向殿外,仿佛看见二十年前那个雪夜,父亲在东宫灯下教他读写《贞观政要》的身影。
孙儿必不负祖父、父亲所托。他在心中默念。
登基大典定在五月朔日。太庙前,新皇帝执玄圭告祭天地。当赞礼官念到嗣天子臣铁穆耳,敢昭告于皇祖考裕宗...时,他特意在二字上加重语气。这是经过礼部激烈争论后确定的庙号——《周书》云裕乃以民,正是真金一生所求。
大典次日,铁穆耳单独召见王恂。这位真金昔日的伴读如今已鬓发斑白,见到新帝第一件事便是呈上真金遗物:一册批注密密麻麻的《尚书正义》。
先帝在时,常以《无逸》篇自勉。王恂声音哽咽,临终前七日,犹在批注惠鲜鳏寡四字。
铁穆耳轻抚书页上已褪色的朱批,良久方道:朕欲续修《牧民正要》,请先生总其成。
是夜,新帝独坐便殿,将父亲遗留的奏疏一一重读。其中一份关于减免江南丝课的札子,边页已被摩挲起毛。铁穆耳提笔批红:此先帝遗志,着户部速议。
即位第三日,铁穆耳做出震惊朝野的决定:重新启用被忽必烈罢黜的汉儒张文谦,并任命其主持纂修《裕宗实录》。在第一次朝会上,他明确宣示:朕承太祖、世祖之基业,继先父之遗志。自今而后,当宽刑省赋,蒙汉共治。
塔即古余党当即发难:陛下初登大宝,岂可尽改祖制?
铁穆耳从容应答:昔裕宗在金莲川时,世祖尝问政道。裕宗对曰:蒙汉皆赤子,牧马与耕田,其理一也。此言犹在耳,何谓改祖制?
一席话说得群臣肃然。退朝后,伯颜私下赞叹:裕宗有子如此,可以含笑九泉矣。
追尊大典选择在真金诞辰日举行。太庙中门洞开,铁穆耳亲奉玉册金宝,上尊谥文惠明孝皇帝。当册文念至德配天地,仁及草木时,骤起清风,拂动庙檐铜铃,其声清越,恍若天籁。
礼成后,铁穆耳特命在真金昔年讲学的东宫明德殿设立裕宗影堂,供奉真金手书的《孝经》及常用文房。他又下诏将真金推行的社学制推广至各投下,令蒙古子弟与汉童同窗共读。
某日巡视国子监,见蒙古生员排斥汉学,铁穆耳召诸生谕曰:昔裕宗教朕:马上得天下,岂可马上治之?尔等当牢记。
元贞元年(1295),《裕宗实录》修成。在审阅理财之争章节时,铁穆耳亲笔添入一段往事:某日真金见阿合马增税奏章,夜不能寐,召王恂等商议至四更,终得减课三分,另筹盐引之策。
陛下何必详述此事?纂修官疑惑。
铁穆耳正色道:此方见裕宗仁政。非一味反对理财,但求取之有道。
这段记载后来成为后世研究元朝汉法派思想的重要史料。明代修《元史》时,宋濂等人在《裕宗本纪》后特意注明:其仁政虽未大行,然遗泽犹在。
大德年间,铁穆耳逐步推行其父未竟之志:设立蒙汉双语的各级官学,修订《至元新格》以缓和民族矛盾,又多次减免江南赋税。每逢重大决策,他必至裕宗影堂静思,仿佛在与父亲对话。
某年北疆旱灾,有大臣建议加征商税赈灾。铁穆夜召集群臣,取出真金遗物中一份发黄的《孟子》注疏,指着七十者衣帛食肉的批注说:裕宗尝言:牧民者当以养民为本。今若加税,岂非伤本?
最终他动用内帑赈灾,并严令禁止各级官吏趁火打劫。此事传至民间,百姓无不感念:真仁德天子也。
铁穆耳之后,元朝九帝皆真金血脉。虽然汉化进程屡经反复,但真金倡导的蒙汉共治理念,始终在帝国政治中若隐若现地延续。
至正年间,当元祚将倾,仍有儒臣在上疏中引用《裕宗实录》:裕宗尝云: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之。今四方动荡,正宜效法裕宗仁政...
甚至在元亡后,明朝修史者也不得不承认:元之治平,惟世祖、裕宗两朝最可称道。(《元史类编》)
如今,当我们重读《裕宗实录》,在那些程式化的记载背后,仍能感受到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温度。书中记载的一个细节尤其令人动容:真金晚年病重,仍坚持每日晨起向大都方向跪拜,风雨无阻。
铁穆耳在实录序言中写道:先帝未尝一日忘治国,亦未尝一日忘孝道。此即《谥法》所谓慈惠爱民曰文继志述事曰孝
大都城的柳色年年新绿,真金亲手栽植的海棠也早已亭亭如盖。虽然他的理想终究未能完全实现,但那颗在金莲川萌芽的种子,终究通过铁穆耳及其后继者,在这片辽阔的帝国土地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正如近代史家所言:元裕宗之治,虽如昙花一现,然其融合蒙汉之努力,实为中华文明延续重要一环。这个评价,或许正是对真金一生最好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