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二十二年(1286年)正月,大都城笼罩在深冬的肃杀之中。连绵的大雪已下了整整七日,皇宫殿宇的琉璃瓦尽数被积雪覆盖,唯有东宫檐角那对鎏金螭吻,还在皑皑白雪中倔强地显露着一丝往日的辉煌。
腊月十六子夜,忽必烈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梦中还是那个场景:真金幼时在金莲川坠马,他策马狂奔而去,却怎么也够不着儿子伸出的手。老皇帝喘着粗气坐起,值夜的怯薛连忙掌灯。
太子今日如何?这是他连续第七日询问同样的问题。
太医令跪在帘外,声音发颤:太子脉象如游丝,今晨又咳血半盏...臣等已用尽良方。
忽必烈沉默良久,突然抓起案头的和田玉镇纸,狠狠砸在地上:若是救不回太子,太医院统统陪葬!
东宫崇文殿内,药香与墨香交织。真金斜倚在锦缎靠枕上,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出神。自从去年秋天的禅让风波后,他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今日精神稍好,竟挣扎着要侍读王恂取来《贞观政要》。
殿下,王恂含泪劝道,御医嘱咐需静养。
真金苍白的面容泛起一丝苦笑:魏徵谏太宗云居安思危,今父皇年事已高,朝中奸佞未除,我岂能安卧?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素绢帕上溅开点点猩红。
这时,帘外传来脚步声。怯薛长低声禀报:陛下驾到——
忽必烈踏入寝殿时,正看见真金挣扎着要下榻行礼。不过数月未见,儿子竟已形销骨立,曾经明亮的眼眸深陷在眼窝中,唯有那抹温润如玉的气质,还残存着昔日的风采。
免礼。忽必烈快步上前按住真金的肩膀,触手处尽是嶙峋瘦骨。老皇帝喉头哽咽,半晌才道:朕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乳酪。
真金仰望着父亲霜白的鬓角,泪如雨下:儿臣...儿臣负父皇栽培...
这句话他说得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忽必烈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是朕糊涂,竟信小人谗言...朕知汝忠孝!
真金的手微微颤动,似乎想要握住什么。王恂会意,连忙取来太子平日最珍视的紫檀木匣。匣中整齐叠放着一沓宣纸,最上面是尚未抄完的《孝经》开宗明义章。
儿臣...真金的声音已细若游丝,愿来世...再为父皇...尽孝...
他的手指在《孝经》上轻轻划过,最终无力地垂下。殿外北风呼啸,卷起漫天雪沫,重重地拍打在窗棂上。
忽必烈猛地抱住儿子尚有余温的身躯,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这声悲鸣穿透殿宇,惊起了栖在宫檐下的寒鸦,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盘桓不去。
次日黎明,丧钟响彻大都。百官素服入朝,但见老皇帝独自端坐龙椅,怀中仍紧抱着真金常穿的那件绛纱袍。
传朕旨意,忽必烈的声音沙哑却威严,辍朝七日,举国致哀。太子谥,以天子礼葬。
当礼部官员呈上拟定的谥号时,忽必烈亲笔在前又添二字。笔锋颤抖,墨迹淋漓,仿佛要将所有未尽的父爱都倾注其间。
在讨论丧仪时,塔即古竟敢出班提议:太子既未登基,用天子礼制恐违祖训...话音未落,忽必烈已抓起案上砚台掷去:滚!都给朕滚!
真金薨逝的第七日,大都百姓自发聚集在东华门外焚纸祭奠。纸灰如黑蝶纷飞,与漫天白雪交织成一幅凄艳的画卷。人群中,一位白发老儒长跪不起,泣血吟道:
金册空悬日月新,玉阶犹存旧履痕。
若使东宫承大统,何至苍生泪满襟?
这首诗很快传遍京城,连深宫中的忽必烈也有所耳闻。老皇帝独坐寝殿,对着真金的灵位喃喃自语:他们都说得对...若是你继位,必是明君...
二月二龙抬头,真金灵柩移葬昌平。送葬队伍绵延十里,文武百官皆徒步相随。当灵车行至大明殿前御道时,拉车的六匹白马突然齐声悲鸣,跪地不起。
忽必烈亲自上前抚摸着马鬃,老泪纵横:我儿...你可是舍不得离开?这时,一阵疾风掠过,卷起灵车上的素帷,露出真金平日最爱的古琴。琴弦无风自鸣,其声悲切,闻者无不掩泣。
葬礼过后,忽必烈下令将真金生前所居的东宫崇文殿保持原状,每日仍派宫人洒扫整理,仿佛太子只是出门远游,随时都会归来。
清明时节,忽必烈微服来到真金墓前。暮春的细雨打湿了陵前的石兽,老皇帝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碑前。
昨日你母后托梦于我,他轻抚着冰冷的墓碑,说你在那边还在批阅奏章...儿啊,是父皇对不住你...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纸页,那是真金六岁时临摹的第一幅《孝经》。纸页边缘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上面稚嫩的笔迹与泪痕交织。
这些年,父皇总是担心你太过仁弱,怕你镇不住那些虎狼之臣...可现在想来,若是当年多给你些信任...
细雨渐密,守陵的官员远远望见老皇帝佝偻的背影在墓前坐了整整一日。当他终于起身时,脚步蹒跚得需要两个怯薛搀扶。
那一年的夏天,忽必烈下旨将真金生前推行的《农桑辑要》颁行天下,又减免了真金曾多次谏言的江南丝课。每项政令颁布时,他总会对群臣说:此太子遗志。
而真金生前最为牵挂的《牧民正要》,最终由王恂等人续编完成。书成之日,忽必烈亲题明孝遗范四字,命颁行各州县学宫。
只是大都城的东宫里,再也听不到那个温润的声音讲解经义。唯有庭院中的那株真金亲手栽种的海棠,年年春天依旧绽放,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未竟的盛世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