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5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大都城内的银杏才刚染上金黄,便被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扫落。重阳节刚过,御史台内却弥漫着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老御史崔彧屏退左右,在烛下反复推敲着一封奏疏的措辞。这封由多名汉臣联署的密奏,旨在劝谏年近古稀的忽必烈禅位于太子真金。
陛下春秋已高,宜效尧舜之道...崔彧停笔沉吟,窗外的风声仿佛带着不祥之兆。他知道此举风险极大,但眼见阿合马虽诛,其党羽仍在朝中兴风作浪,唯有太子早日继位,方能彻底革新政事。
与此同时,平章政事塔即古正在府中宴请心腹。这个阿合马的义子,自从靠举报阿合马得以保全,反而更得忽必烈信任。酒过三巡,一名小吏匆匆入内,递上一封密信。
塔即古展信细读,脸色骤变,旋即露出狞笑:好个崔彧,竟敢谋划禅位!他立即更衣入宫,声称有要事面圣。
大明殿内,忽必烈正在批阅征日战事的奏报。见塔即古深夜求见,不由蹙眉:何事如此紧急?
塔即古伏地痛哭:臣冒死禀报,太子...太子急欲登基,已命御史台联名上奏,请陛下禅位!臣等死无葬所矣!说罢呈上截获的奏章抄本。
忽必烈览奏,但见尧舜禅让等字眼,顿时勃然大怒。玉镇纸重重砸在御案上,惊得殿外宿鸟乱飞。
翌日清晨,真金正在东宫讲解《资治通鉴》。忽闻圣旨到,命他即刻入宫。才进大明殿,便见满地碎瓷,忽必烈负手立于殿中,背影森寒。
儿臣叩见父皇。真金方要行礼,忽见一份奏疏掷到面前。
这是何意?忽必烈声音冷峻,朕还没到昏聩之年!
真金拾起奏疏细看,顿时面色惨白:儿臣...儿臣实在不知...
不知?忽必烈转身,目光如刀,满朝文武谁人不知你重用汉臣,推行汉法?如今竟要效法尧舜,可是嫌朕活得太久?
真金浑身战栗,汗透朝服。他想起去年巡视江南时,确实有老儒提及禅让典故,当时只当是寻常议论,岂料今日竟成罪证。
儿臣绝无此心...话音未落,忽觉喉头腥甜,竟呕出一口鲜血,染红了御前金砖。
东宫顿时乱作一团。察必皇后闻讯赶来,见爱子面如金纸,急传御医。真金在病榻上紧握母亲的手,泪如雨下:母后明鉴,儿臣自幼受教忠孝之道,怎敢有非分之想?
察必皇后心如刀绞,想起方才在殿外遇见塔即古等人面带得色,已知其中必有蹊跷。她命人取来真金平日习字的笔墨,柔声道:我儿且宽心,你父皇只是一时受小人蒙蔽。
是夜,真金高烧不退,却在病榻上强撑病体,反复誊写《孝经》。墨迹斑斑点点,与泪痕交融在一起。侍读王恂在旁见状,不禁垂泪:太子至孝,天地可鉴!
忽必烈虽在盛怒之中,到底父子连心。深夜命贴身怯薛送来参汤,却故意不传只字片语。真金对着参汤叩首谢恩,又添新愁:父皇赐汤而不降谕,其意难测啊。
这时,南必皇后(察必已故,此为继任者)突然驾临。这位年轻的继后素与真金不睦,此刻却温言劝慰:太子何必忧惧?陛下不过一时之怒。真金却从她闪烁的眼神中看出别有深意。
果然,次日朝会上,塔即古党羽纷纷上奏,称太子抱恙,宜静养。分明是要架空东宫权势。幸而伯颜等老臣极力维护,方保真金监国之职。
真金病中仍坚持每日批阅奏章。这日见到塔即古提出的增收江南丝课疏,忍不住拍案而起:江南水患未平,岂可再加税赋?激动之下,又咳血不止。
御医把脉后,悄悄对王恂说:太子此病,忧思过甚,肝火郁结。若不能宽心静养,恐成痼疾。
真金闻之,苦笑道:奸臣当道,父子相疑,教孤如何宽心?遂强撑病体,给忽必烈上表自陈心迹,表中引用《诗经》维天之命,於穆不已,表达恪守臣节之心。
忽必烈接到表文,在宫中徘徊良久。他忆起真金幼时在海云禅师座下认字的模样,想起金莲川上父子论政的时光。正沉吟间,察必皇后生前最爱的古筝忽然弦断,余音袅袅,更添惆怅。
传朕旨意,赐太子东海珍珠百颗,高丽参十斤。忽必烈最终如是说,却仍不肯召见。
这份不冷不热的赏赐传到东宫,真金对珠参看也不看,只问:父皇可还有他言?当得知别无他话时,他长叹一声,继续埋头抄写《孝经》。
转眼冬至将至,大都连日大雪。真金病情稍有好转,便冒着风雪前往太庙祭祀。礼成归来,竟在轿中昏厥。急召御医会诊,皆言忧惧伤脾,郁结攻心。
忽必烈得知,终于亲临东宫。见真金榻前堆满《孝经》习作,纸墨间泪痕犹在,不由动容。他坐在榻前,轻轻握住真金的手,就像三十年前教他骑马时那样。
真金在昏迷中喃喃:父皇...儿臣不敢...忽必烈闻言,虎目含泪,终是放下心结,下旨严查构陷之事。
然而此时的真金,已是油尽灯枯。在他最后清醒的时刻,仍挣扎着想要写完《孝经》的最后一章。笔墨在宣纸上晕开,仿佛这个始终在蒙汉文化间寻求平衡的太子,最终也没能写完他理想中的盛世篇章。
东宫的烛火摇曳了一夜,终于在黎明时分熄灭了。而大都城外的朔风,依然在不知疲倦地呼啸着,仿佛在诉说着这个庞大帝国未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