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9年的春分时节,大都城笼罩在细雨霏霏中。东宫崇文殿内,真金太子正与王恂、张文谦等儒臣商议《农桑辑要》的颁行事宜。窗外细雨润物无声,殿内却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江南新附之地,宜轻徭薄赋,使民休养生息。真金指着案上的舆图,然则中书省奏报,去年岁入较前年反减三成。
张文谦沉吟道:自阿合马领中书平章政事,专以榷卖为务。盐引增发一倍,茶课加征三成,商旅为之裹足。
话音未落,忽闻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怯薛侍卫入报:阿合马平章求见。
但见阿合马昂首直入,身后跟着数名色目官员。他径自展开一卷文书:启禀太子,臣拟增课税十事。其一,各路盐课每引增银二两;其二,江南酒醋皆归官卖...
真金面色渐沉:去岁江淮水患,今春河北蝗灾,此时加税,岂非雪上加霜?
阿合马不以为意:国用不足,岂效儒生空谈仁义?南宋新平,军费浩繁;海外用兵,粮饷不继。若不理财,何以立国?
三日后的大朝会,这场争论终于爆发。大明殿上,阿合马率先出班:臣请立诸位转运使,专司课税。另请复立尚书省,总领钱谷。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许衡当即抗辩:太祖定制,政事归中书,今欲另立尚书省,是乱国政也!
阿合马冷笑:许先生终日讲民为本,可能解军需之急?可能充府库之虚?
真金再也按捺不住,厉声斥道:尔等苛敛伤民,犹自以为功!可知河北盐商罢市,江南织户闭机?
太子明鉴!阿合马竟昂首相对,若不用非常之策,何来非常之功?昔年征宋,若无臣筹措粮饷,大军安能饮马长江?
真金勃然作色,竟挥袖击其面。玉带钩划过阿合马脸颊,留下一道血痕。满殿文武无不骇然,忽必烈在御座上微微蹙眉,终是默然不语。
退朝后,忽必烈独留真金。今日之事,你太过冲动。忽必烈轻抚御案上的鎏金镇纸,阿合马虽贪酷,然理财确有其能。如今四海未平,府库空虚,不得不借重其人。
真金跪奏:儿臣非不知国用艰难。然竭泽而渔,终非长久之计。昔唐太宗轻徭薄赋,乃有贞观之治...
你道朕不知这些道理?忽必烈叹息,可知西北诸王窥伺,海外战事未休?待天下大定,自当与民休息。
这时,内侍呈上阿合马的辞表。忽必烈看也不看,直接掷于地上:传朕旨意,赐阿合马明珠一斛,绸缎百匹。
真金还要再谏,忽必烈摆手道:朕已决定,命你巡抚称海。去看看蒙古根本之地,也让你那些汉臣见识见识草原气象。
四月,真金率众北巡。车驾出居庸关,但见漠南草原新绿初绽。随行的除了王恂等汉儒,还有伯颜、札剌忽等蒙古重臣。
行至称海故城,真金召当地老卒询问屯田事宜。老卒禀报:自太子推行军屯,今岁收成颇丰。只是朝廷催科甚急,存粮无多。
当晚宿营,真金与札剌忽围坐篝火旁。札剌忽抚琴唱起古老的牧歌,歌声苍凉悠远。真金凝神静听,忽然问道:可知成吉思汗为何定下不杀降之令?
札剌忽答:太祖圣明,知仁者无敌。
正是。真金颔首,孔子言修己以安人,正与太祖戒骄之训相合。昔年木华黎经略中原,能成大事者,皆因善抚百姓。
伯颜在旁叹服:太子融蒙汉之智,实苍生之幸!
巡视期间,真金特意考察了草原驿传制度。见驿马疲敝,他立即下令增补草料,严限乘传人数。又见诸王在牧场私设税卡,他当即召来宗室,正色道:太祖定制,驿传如血脉,岂容阻滞?
某亲王不以为然:此蒙古旧制,太子何须效汉人苛察?
真金取过马鞭,在地上画出舆图:昔者窝阔台汗设立站赤,方令军令畅通。今若各自为政,譬如血脉淤塞,肢体安能协调?一席话说得诸王心服。
王恂私下赞叹:太子今日之举,既合《周礼》国道如砥之训,又符蒙古站赤旧制,真可谓善用其智。
七月返京途中,真金接到急报:阿合马又出新政,欲将天下矿冶尽归官营。随行儒臣无不忧心忡忡。
这日行至宣德,恰遇数百匠户拦驾诉苦。为首的老匠人泣诉:官定课额太重,完不成便要赔补。小老儿三个儿子,两个累死在矿上...
真金亲自扶起老人,当即下令:自即日起,宣德匠户课额减半。又对随行官员说:昔管子言仓廪实而知礼节,今民不聊生,安望教化?
当夜,他在行营灯下起草奏章。王恂劝道:阿合马圣眷正隆,太子宜暂避其锋。
真金掷笔于案:吾岂不知?然见百姓疾苦而缄默,非人子之道,更非储君之责!
回到大都,真金立即求见忽必烈。他未直接提及阿合马,反而献上北巡所获的土产:一袋漠北小米,一卷老卒所献的羊毛毡。
父皇请看,此粟乃称海屯田所产,此毡为伤残老卒所织。边关将士辛勤若此,朝廷更该善加抚恤。
忽必烈抚摸着粗糙的羊毛毡,若有所思:你是在劝朕莫要竭泽而渔?
真金跪奏:儿臣不敢。只是想起昔年海云禅师为儿臣取名时所言:真金需经千锤百炼,但锤炼为的是成器,而非粉碎。
忽必烈良久不语,最终叹道:朕知道了。明日便下诏,减免北边屯田课税三成。
虽然未能阻止阿合马的新政,但真金此次北巡收获颇丰。他结合考察所得,命东宫属官编纂《牧民正要》,将蒙古旧制与汉法融会贯通。书中既保留草原传统的智慧,又吸收中原治国经验。
某日讲经,真金对东宫僚属说:治天下如调良驹,过松则纵,过紧则惊。阿合马之法过紧,而儒者之言有时失之过松。要在张弛得宜。
这番话传到忽必烈耳中,他笑着对察必皇后说:我们的儿子长大了。既要守住蒙古根本,又要善用汉法,这个度,他把握得比朕当年还要好。
此时的真金,正在东宫批阅奏章。烛光映照着他坚毅的面容,案头摆放着尚未完成的《牧民正要》。窗外,大都的夜空星罗棋布,仿佛在注视着这位正在成长中的储君,如何在天命与民望之间,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