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猛地一震,茶盏里的残水泼了出来,溅在苏烬宁的手背上,凉得刺骨——那冷意像冰针扎进皮肤,又顺着腕脉往上爬,激得她小臂汗毛倒竖。
这不是雷声,是脚步声。
十二具金甲死士像是十二座移动的铁塔,每一步都踩得坤宁宫前的青砖“咔嚓”碎裂,石屑飞溅;脚下震波滚过青砖缝隙,震得人脚底板发麻,耳膜嗡嗡作响,连牙根都在打颤。
他们那原本空洞的眼眶里,两团熔金般的烈焰正剧烈燃烧,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子空气被烧焦的臭氧味,混着陈年尸油的恶臭,呛得人天灵盖发麻——那气味浓得发甜,又涩得刮喉,吸一口便似吞下滚烫的灰烬。
苏烬宁的左眼像是被人强行塞进了一把碎玻璃,还是带倒刺的那种;眼球表面火辣辣地灼痛,视野边缘泛起蛛网状的金纹,每一次眨眼都像砂纸磨过角膜。
“唔……”
她死死捂住左眼,视界在瞬间崩塌重组。
幻象里,那只领头的金甲死士大手一挥,直接像撕烤鸡一样扯断了她的右臂,温热的血浆喷了满脸,带着铁锈与皮肉焦糊的腥气;紧接着是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咯啦、咯啦、咯啦,像生核桃被巨钳碾开,余音在颅腔里反复震荡。
而视角的边缘,青鸢正跪在一滩烂泥里,双手捧着半枚染血的玉珏,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吼,却发不出半个音节;泥水从她指缝间汩汩渗出,冰凉黏腻,裹着腐叶与铁锈的土腥气。
该死,这回是真·地狱模式。
强烈的眩晕感像晕车到了极点又被人当头一棒,胃里翻江倒海;喉头一紧,胆汁的苦味直冲舌根,额角青筋突突跳动,太阳穴鼓胀欲裂。
苏烬宁狠心一咬,舌尖瞬间传来剧痛,一股铁锈般的腥甜味在口腔炸开,在那股要命的昏厥感里硬生生撕开了一道清醒的口子;唾液混着血丝滑入咽喉,灼热又咸腥。
她反手抄起那枚沉甸甸的凤印,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按在自己沾满血的唇上。
殷红的血珠顺着唇纹渗入凤印底部的磁石凹槽,温热黏稠,带着活体血液特有的微腥与微温。
“嗡——”
凤印表面那层古朴的包浆仿佛被洗去,幽蓝色的微光顺着血槽瞬间点亮,像是在死物里注入了灵魂,冰凉的印身在掌心微微发烫,震得手掌发麻——那震感细密如蜂群振翅,又沉钝似地脉搏动。
就在这时,一道灰影如鬼魅般掠过。
林墨那个平日里只会拿着医书装高冷的女人,此刻却像个杀神。
她大袖一甩,三枚银针带着破空声“咄咄咄”钉入死士脚前的地砖缝隙;针尾连着的不是线,是药王谷特制的“断脉丝”,细得肉眼难辨,却坚韧如钢——指尖捻起时,能感到丝线内里绷紧的金属冷意,像握着三根冻僵的毒蛇脊骨。
“起!”
林墨低喝一声,手腕一抖。
原本只有头发丝细的丝线在紧绷的瞬间发出一声类似琴弦崩断的“铮”鸣,精准地勾住了前排死士脚踝关节处那根极其隐蔽的金线——那是控制行动的“织命线”。
“咯吱——”
金甲死士的动作猛地一滞,关节处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像生锈的青铜门轴被强行扭转,刺耳得让人指甲抠进掌心。
“别砍头!砍了也没用!”林墨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声音都在抖,“这些根本不是傀儡,是活人封魂!每一根金丝都连着一颗还在跳的心脏,砍头线不断,他们就是不死的!”
青鸢原本正要去摸腰间的匕首,听到这话,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原地。
借着凤印幽蓝的光,她看清了离她最近的那具死士。
那是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虽然皮肤已经呈现出死灰色的僵硬,但在那粗壮的手腕上,赫然系着一个早已枯黄干瘪的草环。
编法粗糙,草结处还歪歪扭扭地打了个死结。
死士手腕上那股陈年尸油混着雨后泥土的腥气,猛地钻进鼻腔,竟与记忆里哥哥背着她蹚过溪水时,裤脚沾上的湿泥味一模一样。
那是她五岁那年,趴在哥哥背上,用狗尾巴草亲手给他编的“平安扣”。
“哥……”青鸢的嘴唇哆嗦着,眼泪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落在脚边的碎石上,溅起一小朵泥花;泪珠滚烫,混着泥污滑进嘴角,又咸又涩。
“轰隆!”
一声巨响从头顶传来,打断了所有的悲戚。
萧景珩不知何时立于宫墙高处,夜风将他的明黄龙袍吹得猎猎作响,像一只随时准备扑杀的猛禽;风里裹着远处未散的硝烟与地宫深处渗出的阴寒湿气,刮在脸上如刀。
他手里的龙玺此刻正疯狂震颤,那道之前被磁石吸裂的口子透出刺目的金光,与苏烬宁手中的凤印遥相呼应,震得空气都发出了低频的嗡鸣——耳道深处嗡嗡作响,连呼吸都跟着那频率微微共振。
“接着!”
这狗皇帝竟然直接把那枚象征着皇权的龙玺像扔砖头一样,狠狠砸向了金甲死士阵列的最中心。
“砰——”
龙玺落地,没有碎,反而像是某种重锤砸在了机关枢纽上。
以龙玺落点为圆心,方圆三丈内的地砖瞬间塌陷,尘土飞扬中,一根漆黑如墨的铁桩缓缓升起。
那铁桩上刻满了如同鬼画符般的前朝皇族禁咒,每一道笔画里都透着股阴森的寒气,即便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皮肤上一阵阵的刺痛——那寒意不似冰雪,倒像活物舔舐,所过之处汗毛倒竖,指尖泛起青白。
这就是传说中的“镇龙桩”。
“烬宁!补全它!”萧景珩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没了往日的慵懒,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急切和嘶哑,“朕看不懂这鬼画符,只有你能写!”
苏烬宁暗骂一句“文盲皇帝”,脚下却没停。
她跌跌撞撞地冲向阵眼,随手撕下凤袍那层碍事的内衬,粗暴地缠在流血的手掌上,鲜血迅速浸透白绸,变成了最好的朱砂;布料吸饱血后变得厚实黏腻,紧贴掌心,每一次攥拳都牵扯出细密的刺痛。
她扑到铁桩前,忍着那股仿佛要将手指冻僵的阴寒之气,以血为墨,在铁桩空白处疾书北境密文。
——那些字,早在三年前抄录《北境镇煞图》残卷时,就已刻进她指骨深处。
一笔落下,铁桩剧震。
那些原本还要挣扎着向前的金甲死士,动作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分,眼中的金光也随之黯淡。
但这玩意儿太耗血了,苏烬宁只觉得眼前的黑影越来越重,那是失血过多的前兆;视野边缘开始发灰,耳畔的喧嚣退潮般远去,唯余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沉重、迟缓、一声一声,敲在太阳穴上。
就在她准备咬破另一根手指继续写的时候,一道人影带着哭腔扑了过来,直接挡在了她身前。
“小姐!别写了!”
青鸢满脸是泪,手里死死攥着那半枚从地窖捡来的玉珏,眼神却亮得吓人,“用我的血!这阵法吃的是皇族血脉,我才是那把真正的‘钥匙’!”
没等苏烬宁反应过来,青鸢已经将那半枚玉珏狠狠按入了镇龙桩顶部一个不起眼的凹槽里。
“咔哒。”
严丝合缝。
就在玉珏归位的刹那,青鸢脖颈后那块暗红色的胎记陡然亮起,金色的纹路像活过来的藤蔓一样顺着她的脊椎攀爬,与那些死士眼中即将熄灭的光芒竟然同频闪烁起来;那金光拂过之处,皮肤灼热发烫,仿佛有岩浆在皮下奔涌。
“吼——”
十二具金甲死士齐齐发出最后一声低吼,那声音里没了杀意,反而带着一种解脱的悲鸣——低沉、悠长、震得檐角铜铃嗡嗡轻颤,余音里竟有隐约的呜咽回响。
然后,那是极度震撼的一幕。
十二座铁塔般的金甲,在同一瞬间,对着青鸢的方向,整整齐齐地单膝跪地。
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汇成一声巨响,震得苏烬宁脚底发麻;碎石跳起,尘雾腾空,连宫墙缝隙里的蜘蛛网都在簌簌震颤。
他们眼中的熔金光芒迅速褪去,转为一种死寂的黯红,就像是燃尽的余烬。
不远处,华贵妃尸身旁那块刻着“青”字的玉佩突然无风自燃。
蓝色的火焰静静燃烧,没有温度,却将玉佩烧成了灰烬;灰烬飘散时,竟带着极淡的檀香余韵,与血腥气诡异地交织。
而在那灰烬之中,几行金粉般的小字缓缓浮现又消散:
“织命线断,嫡脉承罪。”
(此玉佩,正是当年先帝赐予华贵妃、用以“代管青氏罪籍”的铁证。
)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雨后屋檐滴水的“滴答”声——清冷、缓慢、一声一声,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青鸢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软软地瘫坐在地上,看着那些跪倒的“族人”,泪水把脸上的污泥冲出一道道沟壑;泥水混着血丝,顺着下颌线滴落,在青砖上洇开深色斑点。
苏烬宁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那股混着血腥、泥土、焦糊与淡淡檀香的味道呛进肺里,让她找回了一丝真实感;肺叶扩张时牵扯着肋间旧伤,隐隐作痛。
她走过去,把手里那枚还带着体温的凤印,强行塞进了青鸢冰凉的掌心里。
指尖相触,全是冷汗——滑腻、微凉、带着战栗的细微震颤。
“拿着。”苏烬宁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从今天起,你不是什么前朝余孽,也不是戴罪之人。你是执印者,这是你该得的保命符。”
此时,远处的宫门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缓缓向两侧洞开。
萧景珩并没有飞身而下,而是从那洞开的大门中一步步走来。
他走得很慢,龙袍下摆拖过碎石与暗绿苔藓,每一步都留下半个带血的鞋印;左袖撕裂处,一道深可见骨的爪痕正渗着黑血,却比那毒雾更灼烫——血珠滚落时蒸腾起一缕青烟,带着硫磺与腐肉的焦臭。
他走到两人面前,也没管地上的狼藉,只是静静地看着苏烬宁,那双向来深不可测的眼里,此刻却倒映着她狼狈的模样。
“没事吧?”他问得没头没脑。
苏烬宁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嘲讽的笑,却发现脸部肌肉有点僵硬:“陛下这一身泥点子,若是让史官看见,怕是要写满三页纸的‘有失体统’。”
萧景珩没理会她的嘴硬,目光下移,落在了青鸢手中那两半正试图拼合的玉珏上。
青鸢的手抖得厉害,两半玉珏的断口处虽然严丝合缝,但就在即将彻底拼合的那一瞬,玉珏中心似乎有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那不是石头。
那是一卷藏在玉珏内芯里,比蝉翼还要薄、卷得比针尖还要细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