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鼓点的尾音刚被夜风吞没,一股令人作呕的焦臭味便从慈宁宫方向顺着地砖缝隙渗了过来,像是陈年的裹尸布被扔进了炼丹炉,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年血锈与焦蚕丝灰的腥涩气息。
苏烬宁甚至没回头看一眼那冲天而起的黑烟,反手一抄,将那件还需要“补凤尾”的凤袍裹在身上,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袖口滑出半截褪色青绦,她顺手塞回腕内——那是青鸢三年前塞给她的“压惊绳”,说青玉能镇煞。
左眼那股熟悉的灼烧感再次袭来,这次不像针扎,倒像是被人往眼眶里灌了一勺滚烫的铁水。
视界瞬间扭曲、拉伸。
她看见了地窖深处。
沈昭仪像头待宰的牲畜被捆在青铜祭坛上,喉咙已被割开,鲜血顺着刻满符文的凹槽蜿蜒流淌,最终汇聚到祭坛中央——那里,华贵妃披头散发,手里死死攥着那半枚虎符,正癫狂地将其按入血泊中的卡槽。
“咔哒。”
虎符归位,地宫杀阵启动。
那根本不是什么调兵的信物,那就是开启绞肉机的钥匙。
苏烬宁只觉得心脏猛地一缩,这种被人算计到骨头里的感觉真让人不爽。
她从怀里掏出那枚双螭合璧印,没有任何犹豫,指甲划破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精准地滴入两条螭龙交缠的磁石凹槽。
“嗡——”
印身剧烈震颤,发出的不是金石之音,而是一种极低频的蜂鸣,顺着她的掌骨直透心脉,震得耳膜嗡嗡发麻,指尖残留着金属灼烫与血温交织的黏腻感。
这玩意儿活了,它在像雷达一样搜索着另一半的存在。
东南方,三百步外。
一种只有磁石之间才能感应到的斥力撞了回来,强横、霸道,带着一股子唯我独尊的劲儿。
那是龙玺的位置。
苏烬宁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提着裙摆冲出坤宁宫。
此刻的慈宁宫外已经被禁军围得铁桶一般,黑压压的甲胄在火光下泛着死气,铁甲相撞的钝响与粗重呼吸声沉沉压在耳畔。
萧景珩这只老狐狸,把正门堵得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偏偏在东角门那个堆放恭桶的阴暗角落,留下了一个极为隐蔽的缺口。
这是典型的围师必阙,钓鱼执法。
“青鸢!”苏烬宁低喝一声,目光死死锁住东角门的阴影,“东门,绕后,用火蚕丝封路!”
青鸢身形如电,手中的火蚕丝在夜色中划出一道无形的死亡封锁线,丝线绷直时发出细微却刺耳的“铮”鸣。
几乎是丝线绷直的瞬间,一道狼狈的身影从东角门踉跄冲出。
华贵妃发髻散乱,满脸是血,怀里死死抱着那枚染血的虎符,活像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恶鬼;而那块贴身藏了十年的青玉佩,正隔着薄衫发烫,紧贴她汗湿的肋骨。
“想跑?”
青鸢手腕一抖,指尖那枚特制的铜钱正要弹射而出,却见华贵妃脚下一个踉跄,怀里滚落出一块掌心大小的物件。
“当啷——”
清脆的玉石撞击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像冰裂,又像骨碎。
那是一块成色极差的青玉佩,边缘磨损得厉害,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稚嫩的“青”字。
青鸢原本蓄势待发的身体猛地僵住了,那枚原本要取人性命的铜钱卡在指尖,把指腹勒出一道惨白的印子,指甲深陷进掌心,渗出血丝。
这块玉佩,是她当年亲手挂在只有五岁的幼弟脖子上的,那是全族覆灭前,她留给弟弟唯一的念想。
就在这一瞬间的迟疑,华贵妃已经疯了一样冲破了防线。
“嗖——”
林墨不知从哪个角落窜了出来,手里的一包药粉扬手洒向半空。
粉末遇血化雾,原本漆黑的夜空瞬间被一层诡异的红雾笼罩,浓稠得仿佛能舔舐皮肤,带着铁锈与腐花的甜腥。
红雾翻滚间,慈宁宫地窖入口处,十二具身披重甲的身影缓缓浮现。
他们没有呼吸,没有心跳,行动间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咯啦——”机械摩擦声,像生锈的青铜齿轮在强行咬合。
“金甲死士!”林墨的声音都在抖,“不对……你看他们的心口!”
红雾渗入甲胄缝隙,显露出那些死士心口处埋入的一根根极细的金丝——正是前朝的“织命线”。
苏烬宁瞳孔骤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太后这个老疯子,竟然用前朝遗孤活祭,炼制成了这些不知疼痛、只知杀戮的傀儡!
青鸢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磕在碎石上也没反应,粗粝的砂砾瞬间磨破裙裾,刺进皮肉。
借着火光,她清楚地看见,那十二具死士僵硬的脖颈后,都有一个暗红色的胎记——那是她们这一族特有的血脉印记。
这哪里是死士,这分明是她的族人,是她的血亲!
“铮——”
一道寒光闪过,萧景珩的长剑已经抵在了华贵妃的咽喉处,剑尖挑破皮肉,渗出一线血珠,温热的腥气直扑鼻端。
但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侧过头,目光越过重重甲胄,精准地落在苏烬宁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杀意,只有一种早已洞悉一切的淡漠,甚至带着几分“你看,朕就知道你会来”的笃定。
“皇后可知,朕袖中龙玺,今晨初裂——就在你破开慈宁宫地窖封印的同一瞬。”
他缓缓翻过左手手腕,掌心的龙玺底座上,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横贯整个印面,裂痕的纹路诡异,不像摔的,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给吸裂的。
苏烬宁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掌心那枚凤印滚烫如烙铁,磁石凹槽处传来一阵灼痛,仿佛有细针在皮下攒动。
那裂痕的走向,与她手中凤印磁石上的纹路严丝合缝,这就是一对咬合的齿轮。
“陛下既然敢把坏了的东西拿出来,自然是等着臣妾来修。”
她大步上前,没有丝毫废话,拔下发间的金簪,在左手掌心狠狠一划。
鲜血瞬间涌出,带着她的体温和决心,被她毫不犹豫地涂抹在凤印的磁石凹槽内。
“以我精魄,契尔神兵。”
她将沾满鲜血的凤印重重按在萧景珩手中的龙玺之上。
“咔嚓!”
一声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巨响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苏烬宁腕骨剧震,仿佛有千万根烧红的针顺着血脉扎进天灵;萧景珩指节泛白,唇边溢出一缕猩红——双印合璧,从来不是共享力量,而是互相撕咬着登顶。
两枚大印在鲜血的媒介下完美嵌合,严丝合缝。
一股肉眼可见的金色波纹以两人为中心轰然炸开,脚下的青砖寸寸龟裂,碎屑簌簌跳动,像濒死的心脏在抽搐。
与此同时,慈宁宫地底传来一连串沉闷的机括反转声,那是地宫机关被这股双印合璧的力量强行逆转的轰鸣。
“哈哈哈哈——”
被剑抵着喉咙的华贵妃突然爆发出凄厉的狂笑,笑声嘶哑如夜枭,“逆转?你们以为这就赢了?先帝留下的真正后手,从来不是机关,而是……”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截断了她的疯言疯语,温热的血珠溅上苏烬宁手背,黏腻滚烫。
青鸢手里的匕首狠狠送进了华贵妃的心口,直没至柄。
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地上那枚刻着“青”字的玉佩,青玉吸饱了血,泛出一种诡异的、近乎活物的暗红光泽。
华贵妃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气泡声,身子软软地瘫倒下去。
青鸢满脸是泪,浑身都在剧烈颤抖,她拔出匕首,缓缓转过头,看向苏烬宁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小姐……我杀早了……”
“什么?”苏烬宁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强烈的不安顺着脊背爬了上来。
“‘小姐……’青鸢喉头滚动,指甲掐进掌心,‘昨夜你让我查《契经》补录页……第三行小注写着:“血契若承至亲魄,印纹逆走,地脉反噬”……我只当是警示,没敢告诉你……’”
至亲之血。
苏烬宁猛地看向青鸢脚边那枚沾了华贵妃心头血的玉佩,又看向自己刚才用来涂抹凤印的伤口——那是青鸢刚才为了救她,不小心蹭在她手上的血。
地面开始震动,不是机关的轰鸣,而是沉重的脚步声。
“咚。”
远处皇陵方向,原本呆立不动的十二具金甲死士,在这一刻整齐划一地转过身躯。
他们那原本空洞无神的眼眶里,两团仿佛熔岩般的金光骤然暴涨,死死锁定了坤宁宫的方向,灼热的视线扫过之处,空气微微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