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把没开刃的钝刀,费劲地切开坤宁宫里那团凝滞的药味——黄连的苦腥、陈年茯苓的微甜、还有底下一缕若有似无的尸油膏腻,在湿重空气里胶着成灰黄色的雾。
光柱斜劈进来,浮尘翻滚如沸水里的碎金,簌簌落在苏烬宁指尖那枚双螭合璧印上:印面阴冷沁骨,铜质却泛着幽青哑光,两条螭龙脊背的鳞片在光下浮出细密锯齿状的冷芒。
这印刚离了手心,立刻恢复了死物般的阴冷,唯独那两条缠绕的螭龙纹路深处,隐约透着股子不寻常的吸力——仿佛有活物在皮下缓缓呼吸,牵得她指腹汗毛微微倒伏。
她用指甲盖沿着凤纹凹槽极慢地刮过,指腹传来砂纸磨过生漆的粗粝感,突然,“嗒”一声轻响——不是耳中听见,而是颅骨内壁被那粒磁石共振震出的微颤,像一粒米粒大小的铁砂猝然咬住她的指甲缝。
这手笔,一看就是药王谷那群老怪物的路数。
苏烬宁嘴角勾起一抹玩味,这玩意儿能感应三丈内的生铁动静,简直就是个人肉雷达——她甚至能想象出它此刻正无声嗡鸣,把慈宁宫地窖铁闸门的每一次锈蚀震颤,都转化成指尖这一星跳动的麻痒。
昨夜她让青鸢那丫头冒死把慈宁宫地窖的机关图拓下来,刻在薄铁片里塞进了华贵妃那支旧发簪的空心里,只要有人敢动那地窖的铁闸门,这边的磁石就会跟着共振。
“咔嚓。”
银剪子咬合的脆响像冰锥凿进耳膜,一缕乌黑的发丝落在掌心,带着洗发皂角的清苦气,还裹着未散尽的晨露凉意,发尾微潮,蹭过虎口时激起一阵细小战栗。
苏烬宁没犹豫,将发丝绞得粉碎,混进那一小碟特制的黑胶漆里——那漆黑得发亮,表面浮着松脂烧焦后特有的琥珀色油膜,凑近时一股刺鼻的焦糊味直冲鼻腔,舌根随之泛起干涩的苦味。
她用细毫笔蘸着这团黏糊糊的“发漆”,笔尖压进印底那个肉眼难辨的暗格缝隙:胶漆拉出细丝,触到铜壁瞬间“滋”地一声轻嘶,腾起一缕白烟,带着皮肉烧灼般的腥气。
林墨端着药碗进来,那股子冲鼻的黄连味瞬间盖过了松脂气,苦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喉头本能地收缩,几乎要呕出胆汁。
见这架势,她眉心一跳,把药碗重重往案上一顿,瓷底磕着木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案上铜镜嗡嗡嗡地嗡鸣,镜面晃出三道重影:“你疯了?那是尸油熬的漆,再混上你的头发封印,要是以后萧景珩拿这玩意儿做法,你这三魂七魄都得被他捏圆搓扁。”
“你也太高看封建迷信了,也太小看那位陛下了。”苏烬宁头都没抬,手里的笔稳得像是在做外科手术,胶漆干得快,迅速凝成了一层坚硬的壳,指尖按上去,只觉冰凉、致密、毫无弹性,像按在一块新剥的蛇蜕上。
“他要是真想控我,当初我用‘末世之眼’给他挡刀的时候,他就该给我下蛊了,犯得着玩这种阴损的慢功夫?”
封好了印,她顺手将其推进妆奁最底层的夹层里,木板严丝合缝地归位,发出令人舒适的“咔哒”声——那声音沉实、短促、带着百年楠木特有的温润回响。
紧接着,她从袖口摸出一支看似寻常的铜管胭脂。
拧开盖子,里头没有红泥,只有内壁上密密麻麻、细如蚊足的划痕——那是她昨夜在大火前,凭记忆复刻下来的北境密文,也就是那份被烧掉卷轴的副本。
铜管握在手里微凉,划痕边缘却因反复摩挲而泛出温润包浆,指尖划过时,能清晰感知每一处刻痕的深浅与走向。
这年头,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人,坟头草都两米高了。
巳时的日头刚爬上窗棂,热得人心浮气躁,窗纸被晒得发软,透出蜂蜜色的光晕,空气里浮动着尘埃被烘烤后的微焦味。
内务府的太监总管亲自捧着托盘来了,脸上堆着的笑比那发酵的面团还虚,额角沁出的油汗在强光下反着腻光。
“娘娘,这是陛下特意吩咐尚衣局赶制的凤袍,说是过几日祭天大典要用的。”
锦缎如水,红得刺眼,金线在光下灼灼跳动,烫得人瞳孔微缩。
苏烬宁伸手抚过那金线绣的九尾凤,指腹在凤尾处猛地一顿——原本该是九尾舒展的地方,硬生生少了一尾,只有光秃秃的锦面,摸上去滑溜溜的,像抚过一条刚蜕完皮的蛇腹,透着股说不出的讽刺。
青鸢在旁边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刚要发作,被苏烬宁一个眼神压了回去——那眼神冷得像井水,青鸢喉头一哽,舌尖尝到铁锈味。
“缺一尾,是嫌我不配,还是等着我自己补?”苏烬宁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块缺憾,指腹下锦缎的经纬绷得极紧,发出极细微的“绷——”声,如同弓弦将断未断。
这哪是送衣服,分明是那只老狐狸在试探她的针线活,或者说,试探她的野心。
“去把那卷赤色的火蚕丝拿来。”她吩咐道。
尚衣局的女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只见皇后娘娘捏着那根细如牛毛的针,红线穿梭如飞,每一针都扎得极深,刺破锦缎时发出极轻微的“噗噗”声,像熟透的石榴被指尖挤裂;针尖挑起的金线在光下迸出火星似的锐光,而火蚕丝本身却凉如寒泉,贴着皮肤游走时,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冰线。
那火蚕丝看着普通,实则是药王谷的独门信号弹,遇血即燃,烧起来的焰色只有林墨能读懂。
刚过了午膳点,胃里的东西还没消化完,左眼突如其来一阵剧痛,像是有把烧红的钻头死命往太阳穴里钻——钻头转动时还带着高频震颤,震得她牙槽发酸,耳道里嗡嗡作响,仿佛塞满了滚烫的沙砾。
苏烬宁手里的茶盏“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碎片四溅,尖锐的瓷片割开脚踝皮肤,一滴血珠迅速渗出,带着铁锈与温热的腥气。
眼前那层熟悉的银白雪花屏炸开,混乱的光影里,她看见了一片金戈铁马——那不是战场,是皇陵的必经之路。
金甲死士手里的长刀卷了刃,正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劈向一袭明黄色的背影。
那是萧景珩。
画面晃动得厉害,眩晕感像晕船一样往上涌,喉咙里泛起一股酸水,咸涩中裹着胆汁的苦,直冲后槽牙。
她死死掐住掌心的劳宫穴,指甲陷进皮肉,剧痛顺着神经窜上脑髓,强行把神智拉回来——指尖下皮肤滚烫,汗珠沿着腕骨滑落,砸在青砖上“嗒”地一声轻响。
“青鸢!”她声音哑得厉害,像是含了口沙子,每个字都擦着声带往外拖,带着砂纸刮过木头的粗粝感,“把这袍子立刻送去御书房,就说……本宫刚补好了凤尾,请陛下务必亲自试穿,看看合不合身。”
青鸢一脸懵逼,但看着主子惨白的脸色,抱起袍子就跑——袍角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拂过苏烬宁汗湿的颈侧,激起一层细小疙瘩。
她不知道的是,那袍子的内衬里,被苏烬宁缝进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香囊,里面的冷香平时闻不到,但只要靠近皇陵那片特有的硫磺土质,就会散发出一种只有药王谷驯养的“追魂犬”才能嗅到的异味——那气味像冻僵的薄荷混着腐叶,钻进鼻腔时,会让人后颈汗毛倒竖。
萧景珩,你可千万别死在半道上,我这盘棋还没下完呢。
暮色像一张吸饱了墨汁的宣纸,沉沉地压了下来,窗外梧桐叶影被拉得又细又长,像无数伸向窗棂的枯指。
苏烬宁正对着铜镜卸妆,忽然,放在妆奁深处的那枚凤印毫无征兆地颤了一下。
“嗡——”
那声音极低,却像一根钢针直刺耳蜗,顺着木质纹理传导到桌面上,震得那只搁在旁边的金步摇跟着细细抖动,发出“丁零”一声脆响,余音在空旷殿内盘旋不散。
来了。
她缓缓闭上眼,仿佛能通过那枚磁石的震颤,听见慈宁宫地窖那沉重的铁闸门被人强行撬开的声音——那是金属刮擦石壁的尖锐嘶鸣,令人牙酸,还夹杂着铁锈簌簌剥落的“沙沙”声,以及门轴不堪重负的呻吟。
太后那老虔婆,果然沉不住气,动了那个地窖。
苏烬宁睁开眼,眸底一片清明,瞳孔深处映着铜镜里自己模糊的轮廓,边缘微微晃动,像水面倒影。
她拿起那管刻满密文的胭脂,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在唇上抹了一层——磷粉遇唾液微微发热,唇面泛起一层诡异的微蓝荧光,凉意顺着唇纹渗入,舌尖尝到一丝极淡的金属腥气。
“太后啊太后,”她看着镜中那张妖冶的脸,轻声嗤笑,笑声在寂静中竟带着空旷回音,“你留在那地窖里的不是死士,是给自己画的催命符。”
窗外,一只夜枭扑棱着翅膀掠过,羽翼撕裂空气的“唰啦”声清晰可辨,紧接着是凄厉的啼叫,声波撞在窗纸上,震得纸面微微起伏。
苏烬宁走到窗前,指尖轻轻一弹,指甲缝里残留的一点胭脂碎屑便顺着夜风飘了出去——风向正对皇陵,碎屑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幽蓝的弧线,转瞬即逝。
她不需要亲眼看到结局。
因为她知道,就在此时此刻,那位在大半个京城之外的皇帝陛下,定然正站在窗前,手里把玩着他那枚象征至高皇权的龙玺。
而那枚龙玺的底座上,此刻绝对多了一道新鲜的、刺目的划痕——那是昨夜两人交锋时,她借着交接凤印的机会,利用磁石相斥的原理,在他那块软玉上狠狠“咬”下的一口。
这道痕迹会告诉他:你的权柄,我能动,也能补。
就看陛下,给不给这个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