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值房外,夜色已然浓重如墨,唯有檐下几盏昏黄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投下幢幢鬼影。值房内,却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晦暗,将高永那张白胖无须的脸映照得半明半暗,更添几分深不可测。
萧景琰孤身一人,踏入了这间象征着内廷最高权力的值房。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寂静得能听到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高永并未起身,只是抬了抬眼皮,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景琰,伸手指了指对面的蒲团。“殿下,请坐。”
景琰依言坐下,腰背挺直,目光锐利地直视着高永。他没有开口,他在等,等这位掌印太监先亮出底牌。
高永慢条斯理地提起小火炉上温着的紫砂壶,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景琰面前。“殿下想必心中有许多疑问。”他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丝毫情绪,“关于先帝,关于遗诏,关于老奴……为何在最后关头,选择了殿下。”
景琰依旧沉默,只是指尖在微不可察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
高永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啜了一口茶,缓缓道:“老奴侍奉先帝数十载,看着各位皇子长大。二皇子暴戾,非仁君之选;三皇子阴鸷,看似礼贤下士,实则心胸狭隘,难以容人。唯有殿下您……虽早年隐忍,却心存仁念,且有坚韧不拔之志。这万里江山,交到您手上,或许……才有一线生机。”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景琰,眼神深邃:“当然,老奴亦有其私心。殿下身边有林夙,此子虽身份卑微,却智计百出,对殿下忠心不二。有他在,内廷诸多事务,老奴相信能平稳过渡。而老奴……年事已高,只求一个安稳晚年。”
景琰终于开口,声音低沉:“高公公深明大义,孤……铭记于心。只是,那封遗诏……”
高永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诡异的笑容:“殿下可知,先帝在昏迷前,确实曾留下口谕,并有笔墨痕迹?”
景琰的心猛地一提。
高永从袖中,缓缓取出另一卷明黄色的绢帛,质地与白日他出示的那封“遗诏”一般无二。他将其轻轻放在桌上,推向景琰。
“这才是先帝亲笔所书,并由老奴用印的……真正遗诏。”
景琰目光一凝,落在绢帛上。借着昏暗的灯光,他清晰地看到上面的字迹,以及末尾那鲜红的、确凿无疑的皇帝玉玺和私印!
而遗诏的内容,赫然是——传位于三皇子,萧景哲!
景琰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他猛地抬头,看向高永,眼中充满了震惊、愤怒与不解。
高永面对他凌厉的目光,却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淡然。“殿下稍安勿躁。”他缓缓将那份真正的遗诏,凑近了桌角的灯烛。
跳跃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绢帛的边缘,迅速蔓延,顷刻间便将那决定皇位归属的“真正”遗诏,化为了一小撮蜷曲的、焦黑的灰烬。
“此诏已不存在。”高永轻轻吹散指尖沾染的些许灰烬,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尘埃,“白日老奴所宣之诏,便是唯一的,也是最终的遗诏。陛下,萧景琰。”
景琰怔怔地看着那缕青烟消散在空中,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他明白了,全明白了。高永烧掉的,不仅仅是三皇子继位的法理依据,更是他高永自己可能被新帝清算的隐患,同时,也将一份天大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把柄,交到了他萧景琰的手上。
这是一场赌博,更是一次赤裸裸的投诚与捆绑。
高永用毁灭“真相”的方式,向他证明了绝对的“忠诚”,也将他自己的身家性命,彻底绑在了萧景琰的战车之上。
值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还在不安地跳动。
与此同时,皇宫内的战斗也已接近尾声。
失去了外援(周勃大军被击溃),又听闻秦岳铁骑入城,宫内负隅顽抗的三皇子叛军士气彻底崩溃。
赵怀安浑身是血,如同煞神,带着东宫侍卫和反正的禁军,逐宫逐殿地清剿残敌。在通往长春宫的最后一道廊庑下,他遭遇了三皇子麾下最为死忠的吴统领及其亲卫。
“赵怀安!休要猖狂!”吴统领双目赤红,手持双刀,状若疯虎般扑来。
赵怀安冷哼一声,甚至没有多余废话,长剑一振,化作一道冷电,直刺对方咽喉。他深知,此刻必须以雷霆手段震慑所有心怀侥幸者。
剑光如匹练,交错不过三合。
“铛!”一声脆响,吴统领左手刀被赵怀安一剑震飞。他空门大露,眼中闪过一丝骇然。赵怀安岂会放过这等机会,剑势不收反进,如同毒蛇出洞,精准地刺入了吴统领的胸口!
“呃……”吴统领动作一僵,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透胸而过的剑锋,鲜血汩汩涌出。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有血沫溢出。
赵怀安猛地抽回长剑,带出一蓬血雨。吴统领庞大的身躯如金山倒玉柱般轰然倒地,激起一片尘土。
主将阵亡,剩余的叛军发出了绝望的哀嚎,再也生不起丝毫抵抗之心,纷纷丢弃兵器,跪地求饶。
“捆了!”赵怀安喘息着下令,拄着剑,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战场,最终投向长春宫紧闭的宫门。那里,囚禁着三皇子的生母,张昭仪。
大势,已去。
东宫密室内,林夙的咳嗽愈发剧烈,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小卓子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却又无能为力。
“公公,您就歇歇吧!外面……外面赵统领他们已经快打完了,秦将军也控制了城门,咱们赢了!”小卓子带着哭腔劝道。
林夙艰难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安静。他强撑着坐直身体,颤抖着手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高永处,结果如何?”
他必须知道高永与景琰会面的结果。这关系到遗诏的最终定性,关系到景琰登基的法理根基,容不得半点闪失。
小卓子刚想说什么,密室外传来一阵极有规律的叩门声——是冯静。
小卓子连忙开门,将干瘦的老太监让了进来。
冯静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他凑到林夙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道:“高永……烧了真诏。”
只此一句,林夙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整个人仿佛脱力般向后靠去,引发了一阵更猛烈的咳嗽,帕子上赫然染上了一抹刺目的鲜红。
“公公!”小卓子惊呼。
林夙却摆了摆手,示意无妨。他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压下喉间的腥甜。高永烧了真诏,意味着他彻底倒向了景琰,意味着最大的隐患之一被拔除。然而……这也意味着,景琰承了高永一个天大的人情,未来在内廷权力的安排上,恐怕不得不对高永及其势力有所妥协。
而且,经此一事,高永看似退隐,但其潜在的影响力,恐怕短期内仍难以清除。
“殿下……此刻应在何处?”林夙哑声问道。
“还在司礼监值房与高公公密谈。”冯静回道。
林夙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望着跳动的烛火,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对未来更深沉的忧虑。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损耗,几乎要将他吞噬。但他知道,他还不能倒下。肃清残敌、稳定朝局、准备登基大典……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为了景琰,他必须撑下去。
司礼监值房内,漫长的沉默终于被打破。
萧景琰看着桌上那摊灰烬,又看向面色平静的高永,缓缓站起身。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高永,郑重地拱了拱手。
“高公公今日之功,孤……朕,记下了。”
他改变了自称。从“孤”到“朕”,意味着他已然接受了高永的“馈赠”,并以新帝的身份,给予了承诺。
高永脸上露出了进入值房后第一个真切的、带着些许谦卑的笑容。他站起身,拂尘一甩,躬身行礼,声音无比恭顺:“老奴,叩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琰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开了司礼监值房。
门外,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让他因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会面而有些发热的头脑清醒了几分。赵怀安一身血腥气,正等候在门外,见他出来,立刻上前。
“陛下,宫内叛军已基本肃清,首恶吴统领伏诛,三皇子及其残余党羽被围在偏殿。张昭仪已被软禁于长春宫。”赵怀安快速禀报着,同时也改了口。
景琰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远处依稀还有火光和哭喊声传来的宫殿,眼神冰冷。“传朕旨意,负隅顽抗者,杀无赦。放下兵器者,暂押待审。另外……”他顿了顿,“摆驾,朕要去见见朕的好三弟。”
他要亲眼看着萧景哲最后的挣扎,亲手为这场兄弟阋墙的惨剧,画上一个句号。
而在前往偏殿的路上,景琰下意识地回头,望向东宫的方向。夙夙……现在怎么样了?他是否已经知道了高永的决定?他那孱弱的身体,是否还能撑得住?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胜利在望,皇位触手可及,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轻松。高永焚烧遗诏时那决绝而平静的眼神,宫内弥漫的血腥气,以及林夙苍白憔悴的面容……这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皇位,但通往这座权力巅峰的道路,却是由谎言、背叛、牺牲和无数人的尸骨铺就。
这代价,真的值得吗?
这个念头如同鬼魅,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被他强行压下。此刻,他不能有任何犹豫,他必须继续往前走,直到彻底掌控一切。
夜色更深,皇宫内的厮杀声渐渐停歇,但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压抑的氛围,却开始笼罩这座刚刚经历血洗的宫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