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这东西,就像草原上的风,你感觉不到它从何而起,却能发现它吹过之后,草叶都在微微颤动。
周军主力大营,中军御帐。
柴荣正伏案批阅着从后方转运来的奏章,眉头微锁。北伐战事虽然总体顺利,但钱粮调度、地方治理、各方势力的安抚与威慑,千头万绪,都需要他这个皇帝最终定夺。他揉了揉眉心,略显疲惫。
内侍轻手轻脚地添上新茶,帐内只有烛火摇曳和纸张翻动的声音。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通报声:“陛下,殿前都点检赵匡胤求见,有军务禀报。”
“宣。”柴荣头也没抬,应了一声。
赵匡胤一身戎装,龙行虎步地走进帐内,躬身行礼:“臣赵匡胤,参见陛下。”
“匡胤来了,免礼。”柴荣放下朱笔,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何事禀报?是契丹人有新动向?”
赵匡胤站直身体,神色恭敬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凝重:“回陛下,契丹人自黑水河败退后,暂时未见大规模异动,斥候回报,其似乎在加固营垒,囤积粮草。臣已加派哨探,严密监控。”
“嗯,萧绰此女,不可小觑,需得谨慎。”柴荣点点头,对赵匡胤的稳妥安排表示认可。
“陛下圣明。”赵匡胤附和了一句,然后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欲言又止的犹豫,“只是……近日军中,除了契丹动向,还……还流传着一些别的风声,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柴荣抬了抬眼皮,看向赵匡胤,“军中流言?关于何事?但说无妨。”
赵匡胤仿佛下定了决心,上前半步,压低了些声音,语气带着几分困惑和几分“我也是道听途说”的无辜:“陛下,是一些……关于陆明陆大人的风言风语。”
“陆明?”柴荣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又弄出什么新花样,惹人非议了?” 语气中带着一丝惯常的纵容,仿佛在说自家那个总是搞出点动静的调皮子侄。
赵匡胤连忙摆手:“非是陆大人又有什么新发明。是……是一些无稽之谈。说什么……陆大人与那契丹公主萧绰,似乎……过往甚密,有些……不清不楚。”
他措辞十分“含蓄”,但意思表达得很明确。
柴荣端着茶碗的手顿在了半空,脸上的那一丝纵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平静。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赵匡胤,眼神深邃,让人看不出喜怒。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赵匡胤被柴荣看得有些心里发毛,连忙补充道:“陛下,臣也觉得此事荒诞不经!陆大人对陛下忠心耿耿,屡立奇功,岂会与敌国公主有染?定是某些小人,或者是契丹细作散布的谣言,意图离间陛下与陆大人,乱我军心!臣已下令在营中严查,禁止议论此事!”
他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完全是一副忠臣为同僚辩白、为君分忧的架势。
柴荣缓缓将茶碗放回桌上,发出轻微的“磕哒”一声。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朕知道了。陆明确立有大功,些许流言,不足为信。”
他看向赵匡胤,目光平静:“匡胤,你能及时禀报,并主动弹压流言,做得很好。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提,也不必大张旗鼓地查,免得反而助长了流言的气焰。军中重心,还是要放在防备契丹反扑上。”
“是!陛下英明!臣遵旨!”赵匡胤心中暗喜,表面上却是一副凛然受教的模样,“那……臣告退。”
“去吧。”柴荣挥了挥手。
赵匡胤躬身退出御帐,在帐帘落下的一瞬间,他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种子已经埋下,只要陛下心里有了那么一丝疑虑,就够了。他不需要陛下立刻相信,只需要在那颗信任的种子上,划开一道细微的裂痕。
御帐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柴荣没有再拿起朱笔,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烛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眼神深邃,若有所思。
他不信。
他根本不相信陆明会背叛他,会与萧绰勾结。陆明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他欣赏其才华,信任其品性。更重要的是,陆明所做的一切,从救治王朴,到献上火药、水泥、弩机,再到扑灭疫情,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利国利民,大大增强了大周的实力?若他真有二心,何必做这些?
而且,那谣言本身也漏洞百出。萧绰是何等骄傲的女子,陆明又是何等心高气傲(从他不鸟赵匡胤的拉拢就可见一斑),两人怎么可能因为几次交锋就搞到一起?还临阵倒戈?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是……
为什么这谣言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是针对陆明个人的诋毁?还是契丹人更大的阴谋的一部分?目的是什么?仅仅是为了扰乱军心?
赵匡胤……他提起此事,是真的出于公心,还是……
柴荣的眉头渐渐锁紧。作为皇帝,他不能仅凭个人好恶判断事情。他必须考虑各种可能性,哪怕那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想起了陆明那张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脸,想起了他那些天马行空却又总能带来惊喜的想法,也想起了他偶尔流露出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陆明啊陆明……”柴荣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你可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朕信你,但这世道,人心叵测啊。”
他并不怀疑陆明的忠诚,但这突如其来的谣言,以及赵匡胤那看似无心实则意味深长的“提醒”,都让他意识到,陆明在风光无限的背后,已经身处漩涡之中。
他需要找个机会,和陆明谈一谈。不是质问,而是提醒,也是表明自己的态度。
但,不是现在。现在大军对峙,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影响军心。
柴荣重新坐直身体,目光恢复了帝王的锐利和冷静。他拿起一份关于粮草调度的奏章,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那被谣言搅动的一丝微澜,已经在他心底悄然荡开。他可以不信,但不能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