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机的轰鸣声在天工院里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停下——不是因为故障,而是因为尤里和墨衡叫停了试验。
“不能一次烧太久。”墨衡指着记录本上的一行数据,对围观的工匠们解释,“汽缸温度已接近铜的软化点,密封垫也开始漏气。我们需要计算安全运行的时间上限,还要改进冷却。”
尤里一边用湿布擦拭烫手的汽缸,一边用夹杂着胡语的汉话补充:“还有燃料!烧得太快!炭,贵!要算,一斤炭,出多少力,干多少活。”他比划着,试图表达“热效率”的概念。
鲁震蹲在炉子旁,看着那一堆化为白灰的木炭,心疼得直咧嘴:“这么烧法,一天得烧掉一匹马的钱!这玩意儿真能赚回来?”
“现在不能,将来能。”王审知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他不知何时又回来了,还带来了陈褚和几位户部的官员。“诸位,眼前这机器,烧的是炭,出的是力。这力能推磨、能抽水、能带动机床。若能改进,将来或许能拉车、能行船,甚至……能带动更大的机器,生产更多的货物。”
他看向那几位户部官员:“从今日起,天工院‘动力科’的用度单列,所需炭、铁、铜等物料,优先供应。另外,在北山新发现的煤矿,划出一片试验区,专供蒸汽机燃料研究。”
一位头发花白的户部郎中迟疑道:“丞相,这机器虽奇,然耗费巨大,见效却慢。眼下北疆军备、各地蒙学、水利工事处处需钱,是否……”
“是否该把钱用在刀刃上?”王审知接过话头,目光扫过众人,“那诸位告诉我,什么是刀刃?是打造一千把刀,还是造一台能锻出一万把刀的机器?是训练一千个力夫,还是造一台能抵一千个力夫的机器?”
他走到那台还在冒着余汽的蒸汽机旁,手按在温热的汽缸上:“今日它只能推一台小磨,耗炭甚巨。但若改进后,一台能推十台磨、百台磨呢?若它能带动锻锤,日夜不息地打造兵刃农具呢?若它能驱动船只,逆风逆水而行呢?”
工棚里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官员们面面相觑,工匠们则眼睛发亮。
“这刀刃,不是杀人的刀,是劈开新路的刀。”王审知缓缓道,“我们要看的,不是它今日能做什么,而是它指向的明日能做什么。而这明日,需要今日的投入和耐心。”
老郎中沉默片刻,深深一揖:“下官明白了。户部定当全力配合。”
人群散去后,王审知留下尤里和墨衡,又详细询问了改进方向。墨衡提出要设计一套更精确的压力表和温度计,尤里则念叨着需要更好的钢材做汽缸和活塞。
“钢材……”王审知沉吟,“鲁大匠,尤里师傅说的那种‘渗碳法’,试验得如何了?”
鲁震立刻来了精神:“试了!把熟铁和木炭一起密封加热,确实能让表面变硬!就是厚薄不均匀,还得琢磨火候和时间。”他挠挠头,“尤里还说,他的故乡有人用‘坩埚’炼钢,炼出的钢又纯又韧,可惜那‘坩埚’的泥料配方,他不记得了。”
“那就试。”王审知道,“各种粘土、石英、石墨,不同配比,不同烧制温度,一一试过去。失败一百次,有一次成功,就值了。”
他离开天工院时,已是日上三竿。晨光洒在幽州城的街巷上,商贩叫卖声、孩童嬉闹声、工坊的敲打声交织成一片蓬勃的喧嚷。王审知没有坐车,信步走在街头,感受着这座城市的脉搏。
经过一处新开的“蒙学示范堂”时,他驻足片刻。敞开的门窗里传出稚嫩的诵读声,不是“之乎者也”,而是“天地有常,四时有序,格物致知,利民为本……”那是郑珏编纂的《新学蒙训》开篇。
窗边,几个沙陀装束的少年正襟危坐,虽然汉话还生硬,但神情专注。他们的到来在幽州城里曾引起小小的议论,但很快就被这座城市的包容所淹没——胡汉杂居的北地,本就见惯了各族面孔。
“丞相。”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王审知回头,见郑珏拄着拐杖,由一名年轻学子搀扶着,正从学堂里出来。老儒脸上带着疲惫,却也有种充实的红润。
“郑公这是……”
“来给新到的沙陀学子讲第一课。”郑珏微笑道,“总得让他们明白,来幽州学的不仅是技艺,更是道理。”他看向窗内,“这些孩子,眼神干净,学得认真。若能引他们走上正路,将来回到草原,便是播种之人。”
王审知颔首。教育是最慢的功夫,却也是最长久的投资。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郑珏忽然道:“丞相,老朽编纂《北疆风物志》,近日走访了一些老卒、老商。听闻一事,颇为在意。”他压低声音,“有老商说,二十年前,曾有一支极西之地的商队穿过草原,抵达幽州。商队中不仅有波斯、大食人,还有‘肤色如雪、发色如金’的怪人,自称来自‘佛郎机’。他们带来一种‘千里镜’,能望远;还有一种‘自鸣钟’,能自动报时。可惜当时战乱,商队匆匆南去,不知所踪。”
王审知心中一动。佛郎机?难道是……欧洲人?这个时代,已经有欧洲商队到达中国了?
“那些‘千里镜’和‘自鸣钟’,可有人见过实物?”他问。
郑珏摇头:“据说当时幽州守将以为奇技淫巧,未加留意。商队南下去扬州了。老朽想,若这些东西真有那么神奇,或许……”他顿了顿,“或许对天工院有所助益?”
王审知沉默。望远镜、机械钟……如果这个时代已经有欧洲的精密仪器传入,那就意味着东西方技术的交流,比他想象的更早、更深入。而尤里的到来,也许不是偶然。
“多谢郑公告知。”他郑重道,“我会让林谦派人查访,看能否找到那支商队的踪迹或后人。”
两人分别后,王审知回到丞相府,立刻召来林谦,将郑珏所说之事告知。
林谦也是惊讶:“佛郎机?属下倒是听大食商人提过,说极西之地有国名‘拂菻’,或许便是此称。若真有商队来过,应当会留下些线索。属下立刻去查。”
“重点查扬州、泉州、广州的胡商聚集区。”王审知道,“尤其是那些世代经营东西贸易的家族。另外,让阿卜杜拉也帮忙留意,他走南闯北,消息灵通。”
林谦领命退下。王审知独自坐在书房里,心绪难平。如果真有欧洲的技术和器物传入,那么尤里掌握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而那些“千里镜”“自鸣钟”背后代表的精密加工技术和科学理念,可能正是蒸汽机、电报乃至更多发明所需的关键。
他走到窗台前。那株小苗上的花苞,已经微微绽开一条缝隙,露出里面一点娇嫩的鹅黄。
风起于青萍之末。蒸汽机的第一声轰鸣,沙陀学子的第一堂课,佛郎机商队的遥远传闻……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或许正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再次传来。一名职方司的探子几乎是跌撞着冲进书房,脸色苍白:“丞相!云州急报!室韦骑兵三千,昨夜突袭沙陀在西北方向的夏季牧场!沙陀守军虽有猎铳,但寡不敌众,牧场被焚,牛羊被掠!拔野古长子阿史那拓……出现在室韦军中,亲自领队!”
王审知瞳孔骤缩。来了。
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狠。
“沙陀伤亡如何?电报站可有消息?”
“牧场守军死伤百余,百姓提前撤离,伤亡不大。电报站第一时间传讯至云州前哨站,我军已派出五百骑前往接应。但……”探子声音发颤,“室韦军在掳掠后迅速北撤,并未深入。而且他们……他们沿途破坏了我们的电报杆线!云州至沙陀的线路,断了三十余里!”
王审知缓缓坐下。耶律阿保机这一手,既狠辣又精准。不直接攻击沙陀大营,避免与幽州正面对抗,只打外围牧场,既能重创沙陀经济,又能试探反应。更妙的是破坏电报线路——他知道这东西对幽州和沙陀的联动至关重要。
“阿史那拓……”王审知念着这个名字。这个沙陀的叛子,成了契丹和室韦最好用的刀。
“丞相,我们是否要增兵云州?”探子问。
“不。”王审知摇头,“耶律阿保机要的就是我们大军北上,他好趁机在其他方向做文章。告诉云州守将,援军接应沙陀百姓后即刻撤回,不得追击。同时,调工兵营,携带备用线材,立即修复被毁线路,并在沿线增设暗哨和防护。”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另外,让林谦来见我。有些‘礼物’,该送给阿史那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