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五十九分,李沛然被一道温润的光唤醒。
那光来自床头柜的檀木匣——里面静静躺着那枚从大唐带回的蟠螭纹玉珏。此刻,玉珏正透过匣缝,溢出淡金色的微光,如水波般在卧室墙上投射出变幻的楚云纹样。
许湘云也醒了,揉着眼睛凑过来:“又发光了?这个月第三次了。”
“子时整点,分秒不差。”沛然看了眼手机,轻声说,“像是某种定时提醒。”
两人屏息凝视。玉珏的光渐渐汇聚成束,竟缓缓转向婴儿床的方向——他们三个月大的儿子正酣睡着,小手无意识地握成拳。光芒在他枕边轻柔地转了一圈,如同温柔的目光,而后渐渐暗去。
房间里重归黑暗,只余窗外的江滩灯火。
湘云握住沛然的手,发现他掌心微湿:“你担心什么?”
“不是担心。”沛然将玉珏取出,玉质在指间温润生凉,“是想起李白赠玉时说的话——‘此物有灵,遇缘则鸣’。我在想,它感应的‘缘’究竟是什么?”
婴儿忽然发出细小的梦呓声。夫妻俩同时转身,看着那张酷似两人的小脸,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柔软。
“先睡吧。”湘云轻声说,“明天还要去办户口呢。”
沛然点头,却将那枚玉珏轻轻放在了儿子枕边。玉珏触到婴儿皮肤的刹那,极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如同呼吸。
次日上午,武昌区政务中心。
“名字想好了吗?”工作人员微笑着问。
沛然与湘云对视一眼,将填好的表格递过去。工作人员接过来念道:“李……楚辞?”
“是。”沛然解释,“‘楚’字取自故土荆楚,‘辞’字既承《楚辞》文脉,也谐音‘传承’之意。”
“这个名字好。”后排排队的老先生忽然插话,“我是武汉大学文学院的退休教授。姓李,孩子又生在武汉——李楚辞,许以楚辞,这是要把千年文脉传下去啊!”
沛然连声道谢。湘云怀中的婴儿仿佛听懂了夸赞,忽然咯咯笑起来,小手在空中抓挠。
教授眼睛一亮:“这孩子有灵气!抓周了没?”
“还没呢,刚满百日。”
“一定要办!”教授认真地说,“我研究过唐代‘试儿’风俗,《颜氏家训》里记载详实。你们是文化家庭,更该循古礼,看看这孩子将来志向。”
办理完手续走出大厅,沛然若有所思:“或许真该办一场抓周礼。”
“办就办。”湘云笑说,“但咱们得创新——既要有古礼韵味,又得让现代亲友都参与进来。不如……在黄鹤楼下的诗社办?”
两人一拍即合。阳光洒在长江水面上,碎金般的光芒让沛然恍惚想起唐朝的江面。千年流转,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依然在用各自的方式传承着同一种精神。
手机震动,出版社编辑发来消息:“沛然老师,《黄鹤楼遇李白》英文版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榜了!译者说最难译的是楚辞意象,但反响出乎意料的好。”
湘云凑过来看,笑道:“看来咱们儿子这名字,还赶上国际化了。”
抓周礼定在楚辞诗社——这是沛然湘云用诗集版税创办的文化空间,坐落在黄鹤楼景区西侧,推窗可见长江东去。
礼台布置得古雅别致:红锦为毯,楚式漆案上陈列着二十余件物品。既有传统的笔墨纸砚、算盘印章,也有创新的平板电脑、小提琴模型,更有几件特别之物:一本精装《黄鹤楼遇李白》、一尊微型黄鹤楼铜雕、一枚复刻的蟠螭纹玉珏挂坠。
宾客盈门。除了亲友,还有几位文化界友人:省博物馆的研究员、非遗传承人、甚至那位政务中心偶遇的老教授也闻讯而来。
“时辰到——”
沛然身穿改良唐制深衣,湘云着楚风刺绣襦裙。两人抱着襁褓中的楚辞走到礼台前,按照简化版的古礼焚香祝祷。
“一愿安康成长,二愿明理知书,三愿……”沛然看着儿子清澈的眼睛,声音温柔,“不忘这片江水哺育的千年文心。”
婴儿被放在红毯中央。全场静默。
小家伙先是趴着不动,黑亮的眼睛环顾四周。忽然,他朝着《黄鹤楼遇李白》的方向爬去——宾客们发出轻呼。
但他在书前停住了,小手拍了拍封面,转身又朝玉珏挂坠爬去。就在大家以为他要抓玉珏时,他突然坐起来,左手抓起书本,右手抓起玉珏,然后摇晃着站起身——这个动作让所有人都惊住了,三个月的孩子竟能扶着礼台站立!
更令人惊讶的还在后面。楚辞抓着两样物品,朝着礼台边缘的微型黄鹤楼模型迈出踉跄的一步、两步,小手“啪”地按在铜雕飞檐上。
一手书,一手玉,一掌握名楼。
全场寂静数秒,随即爆发出掌声和惊叹。老教授激动得站起来:“三物齐抓!这是要着书立说、守护文脉、光大乡土啊!”
湘云眼眶微红,沛然则陷入沉思。他看着儿子紧握的玉珏挂坠,想起昨夜那束转向孩子的光。
抓周礼后的宴席上,湘云用湖南话教楚辞说“呷饭”,沛然则用武汉话教“七饭”。孩子瞪着大眼睛,嘴里发出“呀呀”的无意义音节,逗得满桌欢笑。
“方言也要传承。”湘云认真地说,“楚辞不能只会普通话。”
“但也要教他雅言。”沛然补充,“雅俗兼备,方能贯通古今。”
夜深人散,夫妻俩在诗社整理物品。沛然发现那枚真正的古玉珏又泛起微光,而这次,光竟与儿子手中的挂坠产生了共鸣——两玉之间,有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淡金色丝线相连,如血脉,如文脉。
那夜哄睡楚辞后,两人在江边散步。
初秋的武汉已有凉意,江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对岸的霓虹勾勒出城市天际线,而这一侧,黄鹤楼的轮廓在月光下如展翅的鹤。
“想起我们刚回来的时候。”湘云忽然说,“你站在这里,说黄鹤楼千年间毁了二十六次,又重建了二十六次。”
沛然点头:“我当时想,是什么让一代代人执着地重建它?”
“现在有答案了吗?”
“有了一部分。”沛然停步,望向楼阁,“不是砖石需要这座楼,是这片土地上的人需要——需要一个能望见千古、对话先贤的坐标。就像我们需要教楚辞读楚辞,不仅是为了知识,更是为了让他知道自己从怎样的精神源头走来。”
湘云靠在他肩上:“有时候觉得像场梦。那些在大唐的日子,那些与李白对饮的夜晚……”
“不是梦。”沛然从怀中取出玉珏,月光下,玉内仿佛有流云纹在缓缓游动,“这就是证据。而我们正在做的,就是让这场穿越不仅仅是个人的奇遇。”
他想起白日抓周的场景,想起儿子同时抓住的三样物品。冥冥中似有脉络在延伸——从李白赠玉,到他们携玉归来,再到玉珏与新生儿产生感应。这枚穿越千年的信物,究竟在完成怎样的使命?
“我想开始写回忆录了。”沛然忽然说。
“现在?不是说要等晚年吗?”
“有些感悟要及时记录。”沛然说,“而且……我有个想法。回忆录里,我想用学术论文的严谨性来记述大唐见闻,但最后留一个开放式结尾——不明确说是否是穿越,让读者自己判断。”
湘云眼睛一亮:“就像《红楼梦》的真假之辨?让文本自己说话?”
“对。真相有时不需要戳破,它可以在叙述的缝隙里呼吸。”
江轮鸣笛,声音在江面回荡。这声音让沛然想起唐代江夏城的舟楫往来,想起李白站在船头吟诵“孤帆远影碧空尽”的背影。千年只是一瞬,诗与江月依旧。
回到家中,楚辞正熟睡。那枚玉珏挂坠被他紧紧攥在小手里,散发着与古玉同步的、极其微弱的脉动光晕。
沛然轻轻将真正的古玉珏放在婴儿床头。两玉靠近的瞬间,光晕突然增强,在墙壁上投出清晰的影子——那不再是纹样,而是一行行流动的小楷,似诗似偈,稍纵即逝。
湘云惊呼:“刚才那是……”
“看不清。”沛然凝视已经恢复正常的墙面,“但我想,它在教我们如何解读。”
手机屏幕亮起,诗社管理员发来消息:“李老师,今天抓周礼的视频上热门了。很多网友问,能不能把这种古礼创新做成文化活动?”
沛然回复:“可以策划‘荆楚新生礼’系列,每月一期,结合不同节气。”
按下发送键时,他感到一种奇妙的圆满——个人的生命体验,正在转化为公共的文化实践。而这,或许才是穿越真正的意义:不是改变历史,而是在历史的长河中,接过一棒,继续奔跑。
夜深了。沛然最后看了一眼儿子,发现孩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安静地望着他。那双清澈的瞳孔里,倒映着床头玉珏的微光,也倒映着父亲的身影。
婴儿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父……”
沛然浑身一震。湘云从浴室出来,闻声跑来:“他刚才说话了?”
“像是……但又不像。”沛然声音有些颤抖,“三个月的孩子,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楚辞又睡着了,呼吸均匀,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只有那两枚玉珏,在黑暗中保持着同频的、呼吸般的微光,如同跨越千年的心跳,在这个荆楚之地的秋夜里,轻轻搏动。
而楼外长江,正带着千年的诗句与月光,无声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