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落地窗洒进客厅时,十岁的李楚辞正坐在餐桌前默诵。孩子稚嫩的嗓音流淌出的,却是千年前的韵律:“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李沛然放下手中的《长江日报》,与厨房里的许湘云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同样的惊讶。这首诗他们从未特意教过孩子。
“辞宝,你这诗从哪学的?”许湘云端着热干面走出厨房,故意用轻松的语调问。
李楚辞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睛里闪着灵动的光:“图书馆呀。妈妈你看,这本书里的李白画像,是不是有点像爸爸书房里那张?”他举起一本童版《唐诗三百首》,翻到夹着书签的那页。
李沛然接过书,手指抚过书页上印刷的李白像。确实,这张根据唐代壁画复原的画像,与他从大唐带回的那幅友人亲笔小像,在神态上有七分相似。可那幅肖像一直锁在保险柜里,孩子不可能见过。
“今天学校诗词大赛决赛,我要背这首《庐山谣》。”李楚辞咬了一口面窝,含糊不清地说,“老师说,咱们武汉的孩子背李白,要有楚人的狂气。”
李沛然心中一动。这句话,当年在江夏城的酒楼里,微醺的李白拍着他的肩膀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沛然啊,你们荆楚儿郎写诗,须得有三分狂气、三分仙气,剩下四分,是这长江水泡出来的灵气!”
十年了。那些记忆非但没有模糊,反而在某个深夜愈发清晰,如同昨日。
“爸爸?”孩子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眼睛怎么红了?”
“没事。”李沛然清了清嗓子,“背诗不能只背字句。你知道李白为什么写‘凤歌笑孔丘’吗?这典故出自《论语》,楚狂接舆唱着‘凤兮凤兮’从孔子车前经过,看似嘲笑,实则是另一种智慧的呼应……”
他讲着讲着,就陷入了那种熟悉的氛围里。仿佛不是在自家客厅,而是在黄鹤楼上,面对着滔滔江水,与那个白衣诗仙论道。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妻子和孩子都托着腮,听得入神。
“爸爸懂得真多。”李楚辞崇拜地说,“比我们语文老师还厉害!”
许湘云笑着揉了揉孩子的头:“你爸可是‘李白的神秘弟子’呢。快去换校服,妈妈送你去学校。”
孩子跑上楼后,许湘云轻声道:“有时候我真怀疑,是不是穿越的时候,你的某种特质也遗传给了孩子。”
李沛然握住她的手:“如果真有传承,那也是文化的血脉,不是dNA。”
黄鹤楼小学的礼堂里,决赛正在举行。
作为武汉市“荆楚诗教”示范校,这座位于蛇山脚下的学校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礼堂的落地窗外,就能看见巍峨的黄鹤楼飞檐。评委席上坐着省诗词学会的专家、电视台文化频道的主编,以及几位满头银发的退休语文特级教师。
李楚辞抽到的号码靠后。前面几个孩子表现不俗,有的背《将进酒》气势如虹,有的选《春夜洛城闻笛》婉转动人。轮到第五个选手时,那胖乎乎的小男孩别出心裁,用湖北大鼓的调子唱了一段《早发白帝城》,赢得满堂彩。
“下一个,五号选手,李楚辞。”主持人报幕。
李沛然和许湘云坐在家长区最后一排。他们刻意选了不起眼的位置,但仍有几位家长认出了这对文化名人,窃窃私语声像水波般荡开。
“那是李沛然吧?《黄鹤楼遇李白》的作者。”
“他儿子都这么大了?时间真快……”
“听说这孩子诗词天赋极高,家学渊源啊。”
李楚辞走上台。聚光灯下,他并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先鞠躬问好,而是先侧过身,望向窗外黄鹤楼的剪影,静静站了三秒。这个动作让评委们有些意外,礼堂安静下来。
然后他转过身,开口。
不是背诵,而是吟诵。用的是许湘云教他的、掺杂了湖南腔调的楚地古吟法,抑扬顿挫间自带山野之气: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四句一出,满场寂然。那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疏狂气度,从他小小的身体里迸发出来。更让人惊异的是,当他念到“黄鹤楼”时,手指自然指向窗外,仿佛那楼是他朝夕相处的故友。
李沛然屏住呼吸。他看见了——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某种更深层的感知。在那一瞬间,孩子身后似乎浮现出极淡的虚影:江水、楼阁、还有某个白衣飘飘的背影。那影子一闪即逝,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诗句流淌。孩子的声音时而高亢如登仙,时而低回如叹惋。当最后一句“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吟罢,他没有立即下台,而是又静立片刻,仿佛刚从某个遥远的时空归来。
掌声迟了半拍才响起,然后如雷轰鸣。
评委席上,那位最年长的特级教师颤巍巍站起来:“孩子,你这吟诵的法子……跟谁学的?”
李楚辞眨眨眼:“我妈妈教的。她说,我们楚人老祖宗念诗,不是念出来的,是唱出来的,像屈原在江边唱《九歌》那样。”
“好一个‘像屈原在江边唱《九歌》’!”老教师激动得声音发颤,“这才是真正的楚韵!孩子,你父母是不是……”
他望向家长区。李沛然和许湘云相视苦笑——还是藏不住了。
颁奖仪式后,夫妻俩被团团围住。
那位老教师握着李沛然的手不放:“许先生,您那本《黄鹤楼遇李白》,我读了七遍。不瞒您说,我研究李白四十年,有些细节您写得比学术界公认的还要真切。尤其是李白在江夏时期的心理状态,您笔下那个既狂放又孤独的形象……简直像亲眼见过一样。”
李沛然只能谦逊微笑:“文学创作,离不开对历史资料的深入研读和合理想象。”
“不只是想象。”旁边一位省博的研究员插话,“上个月我们整理一批唐代墓志拓片,发现其中一方提到‘天宝三载,李翰林至江夏,与当地文士宴于黄鹤楼,酒酣赋诗,有《与诸子登黄鹤楼》之作’。这完全印证了您书中第三章的情节——而且那首诗的前两句,和您书里引用的残句高度吻合。”
许湘云心中一跳。那是沛然凭记忆写下的,李白某次酒醉后的戏作,原诗应该早已失传。
“巧合吧。”她笑着打圆场,“可能我们都参考了同一批史料。”
“问题是,”研究员推了推眼镜,“那方墓志是去年才出土的,拓片从未公开。您的书可是五年前出版的。”
空气突然安静。
李沛然感到后背渗出细汗。十年了,这种时刻还是会偶尔出现——当现实与记忆发生不可思议的叠合时,那种被命运轻轻叩问的感觉。
“学术研究常有殊途同归。”他最终这样回答,“也许我和那位唐代墓主,在故纸堆里遇到了相同的灵感碎片。”
这个解释勉强过关。但那位老教师离开时,仍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您藏着秘密。
回家的车上,李楚辞抱着金奖杯,兴奋地说个不停。许湘云从后视镜里看着儿子红扑扑的脸,忽然问:“辞宝,你背诗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孩子歪着头想了想:“好像有。念到‘黄鹤楼’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站在很高的地方,下面有大江,江上有船,还有很多人穿着古装……不过很快就没了。妈妈,那是想象吗?”
“是想象。”李沛然抢在妻子前面回答,“好的诗词就能让人产生身临其境的想象。”
但他的手指,在无人看见的方向,轻轻捏紧了衣角。
深夜,等孩子睡熟后,夫妻俩在书房长谈。
“该急流勇退了。”许湘云泡了两杯恩施玉露,茶香袅袅,“沛然,这些年我们做得够多了。诗社上了正轨,基金会运转良好,‘荆楚诗教’已经推广到全省三百多所中小学。咱们该回归生活本身了。”
李沛然站在窗前,望着远处黄鹤楼的夜灯光影。十年间,他们从文化风暴的中心,逐渐转向幕后的推动者。但“李白神秘弟子”的光环,仍时不时将他们推回聚光灯下。
“今天那位老教授的眼神,让我想起十年前第一次开新书发布会时,台下那些质疑的目光。”他轻声说,“区别是,当年是怀疑我在编造,现在是怀疑我隐瞒了什么。”
“那就让他们怀疑吧。”许湘云走到他身后,环住他的腰,“真相只属于我们。而且,我觉得历史本身也在保护这个秘密——你看那些陆续出土的文物,总在恰到好处地印证书中的细节,像是在补全某个时空的拼图。”
这话点醒了李沛然。是啊,这十年来,至少有七次考古发现与书中细节暗合。最初他们还提心吊胆,后来渐渐明白:两个时空之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共振,他们的经历或许不是偶然,而是某种更大因果中的一环。
“好,我们隐退。”他做出决定,“基金会交给专业团队,诗社让年轻骨干接手。我们回东湖边那套老房子住,你种花,我钓鱼,教教辞宝真正的楚辞——不是课本上那些注释版,而是屈原当年在汨罗江边长啸时,想传达给后人的东西。”
许湘云笑了:“还得教他做热干面,我们湖南人也要传帮带嘛。”
气氛轻松起来。两人开始规划具体细节:下个月办完手头最后一个项目交接,就正式淡出公众视野;孩子转学到东湖附近的学校;把现在这套市中心大平层挂牌出售……
规划到一半,书房角落传来轻微的“咔哒”声。
两人同时转头。声音来自那个红木多宝阁——十年前请老匠人仿楚式样定做的,专门陈列从大唐带回的几件小物:一方李白的砚台复制品(真品捐给了省博)、一枚江夏城集市买的陶俑、还有那个装着玉珏的锦盒。
锦盒的盖子,自己弹开了一条缝。
李沛然的心脏骤然收紧。他一步步走过去,许湘云紧随其后,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锦盒里,那枚曾带他们穿越千年的玉珏,正散发着极淡的柔光。不是灯光反射,而是从玉质内部透出的、温润如月晕的光泽。更奇异的是,玉身表面那些玄奥的纹路,此刻仿佛活了过来,在缓缓流转。
“它……有十年没动过了。”许湘云的声音发颤。
自从回归现代那天起,这枚玉珏就沉寂如常物。他们做过检测,结果就是一块质地很好的古玉,没有任何辐射或磁场异常。两人甚至怀疑,穿越的能量已经耗尽,它变回了普通的文物。
李沛然深吸一口气,伸手触向玉珏。
指尖碰触的瞬间,一幅画面冲入脑海:
不是回忆,而是全新的景象——黄鹤楼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楼下江水滔滔,但江岸的轮廓与今不同。码头边停泊的木船形制,分明是唐代样式。而楼阁最高层,似乎有两个模糊的人影凭栏远眺……
画面持续了三秒,消散。
玉珏的光芒也随之熄灭,恢复成安静的青白色。
书房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你看到了什么?”许湘云问。
“江夏城。”李沛然缓缓收回手,“天宝年间的江夏城。”
“我也看到了。”许湘云的声音很轻,“但还有点不一样……楼好像比记忆中的新一些,而且,我好像看见了我们。”
李沛然猛地看向她。
“栏杆边的两个人影,虽然模糊,但一个穿青衫,一个着杏黄裙……”许湘云的眼睛在黑暗中发亮,“沛然,那不是我们当年离开时的样子。我们离开时是黄昏,这是清晨;我们站在中层,这是顶层;我那天穿的是碧色襦裙,不是杏黄色。”
一个令人战栗的猜想,同时在两人心中升起。
“如果,”李沛然一字一顿,“如果不是回忆的回放,而是……”
“而是预告。”许湘云接上他的话,“玉珏在预示某个未来的场景。”
窗外,远远传来长江轮船的汽笛声,悠长如岁月的叹息。书房墙上,那幅仿制的《江夏览胜图》在夜色中沉默,画中的唐代黄鹤楼,仿佛正隔着千年的时光,与窗外的现代楼阁遥相对望。
李沛然轻轻合上锦盒。但在盖子完全盖上之前,他看见玉珏的纹路中,有一道极细的金线一闪而逝,形如飞鹤。
十年前穿越前夜,玉珏上并没有这道金线。
“先睡觉。”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明天,我们去黄鹤楼看看。”
许湘云点点头,但两人都知道,今夜无人能眠。
孩子房里传来翻身的声音,还有梦呓般的呢喃,仔细听,竟是一句模糊的楚辞:“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那是《九歌·东君》中的句子。他们从未教过。
李沛然走到孩子房间门口,轻轻推开门缝。月光洒在小床上,李楚辞睡得正香,嘴角带着笑,仿佛在做一个关于星空和诗歌的美梦。而他枕边,不知何时多了一本摊开的书——不是童书,而是李沛然书房里那套影印版《李太白全集》的第一卷。
书页正停在《庐山谣》那一页。
窗外,云层移开,一弯下弦月挂在黄鹤楼的飞檐上,清辉如水,仿佛在为某个即将重启的轮回,悄悄拉开序幕。
而锦盒中的玉珏,在彻底沉寂前,发出一声只有时空才能听见的、微不可察的共鸣。
如鹤唳,穿过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