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保定,天空阴沉沉的,像是憋着一场雨。吴普同醒来时,马雪艳已经起来了,厨房里传来煮粥的香气。两人沉默地吃着早饭,电视里早间新闻的声音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路上小心。”马雪艳把剥好的鸡蛋放进吴普同碗里,“钱带够了吗?”
“带够了。”吴普同点点头。他的背包就放在门口,里面除了换洗衣物,还有昨晚准备好的三千块钱——几乎是他和马雪艳这两个月的全部积蓄。
七点半,吴普同背上背包出门。背包比平时沉,但他脚步很快。到公司时刚八点,他直接去了化验室。
化验室的门开着,陈芳正在实验台前记录数据。看见吴普同,她抬起头,表情有些复杂。
“陈工,我那个样品S-0803-01,报告出来了吗?”吴普同问得直接。这个样品他送检快一周了,中间催过两次,都以“任务多、人手不足”为由被拖延。
陈芳放下笔,转身在文件柜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份装订好的报告:“刚出来,正准备通知你。”
吴普同接过报告,直接翻到数据页。粗蛋白18.3%,粗脂肪3.7%,钙1.19%,磷0.79%——所有数据都在设计范围内,和他自己用旧设备测的结果基本吻合。维生素的数据也完整,A和E含量都达标。
他心里松了口气,但随即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这份报告本该三天前就出来的。
“谢谢。”吴普同的语气很平静。
“嗯。”陈芳应了一声,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继续她的工作。
拿着报告,吴普同去了周经理办公室。周经理正在接电话,见他进来,示意他先坐。
电话是关于供应商审核的安排,周经理说了几句就挂了,转向吴普同:“小吴,有事?”
“周经理,新配方的检测报告终于出来了。”吴普同把报告递过去,“数据很好,可以准备牧场推广了。”
周经理接过报告,仔细看了一遍,点点头:“不错,粗蛋白比现有配方高0.5个百分点,这个优势很明显。”他抬起头,看着吴普同,“不过小吴,这报告出得有点慢啊。我记得你上周就送样了?”
“是,上周三送的。”吴普同如实说,“化验室那边任务比较多。”
周经理“嗯”了一声,没再深究,只是说:“数据好就行。你抓紧把推广材料准备好,销售部那边在催了。”
“好。”吴普同应道。
回到办公室,吴普同开始整理今天的工作。他把检测报告的数据录入电脑,更新了推广ppt,又把系统运行日志检查了一遍。所有工作都处理得有条不紊,但心里那根弦一直紧绷着——小梅的病情像一块石头压在心上。
中午去食堂,他没什么胃口,只打了份简单的菜,草草吃完。回到办公室,他给马雪艳发了条短信:“报告出来了,数据很好。我下午正常下班,坐六点的车。”
很快收到回复:“好。路上小心,记得在车站买点吃的。”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吴普同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又把周一要用的材料整理好。四点五十分,下班铃响了。
他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等到五点十分,才背上背包走出办公室。这个时间,大部分同事已经走了,办公楼里很安静。
走出厂门时,门卫老张看见他背着的包,问:“吴工,要出门啊?”
“回趟家,周末。”吴普同说。
“路上慢点!”老张憨厚地笑着。
吴普同点点头,步行去公交站。他住的地方离公司不远,但今天他不能先回家——要赶六点的末班车,时间很紧。
到公交站时刚好五点二十。等了几分钟,车来了。他挤上车,车厢里人很多,都是下班回家的。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站着,背包沉甸甸地压在肩上。
车子晃晃悠悠地行驶,穿过保定渐渐拥堵的晚高峰街道。窗外的景象熟悉而陌生——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四年,很多地方他闭着眼睛都能想起来,但此刻却感觉格外疏离。
五点五十,公交车到达客运中心。吴普同随着人流下车,快步走进候车大厅。
车站里人声鼎沸,空气中混合着汗味、烟味、方便面味。大屏幕上滚动着班次信息,广播里不断重复着发车通知。他挤到售票窗口,买了最近一班回县城的大巴车票——六点整发车,时间刚好。
离发车只剩几分钟了。吴普同在车站小卖部买了瓶水和一包饼干,匆匆走向检票口。
大巴车停在停车场最里面,车身上喷着“保定-xx县”的字样。他找到自己的座位——靠窗的9号,把背包放在行李架上,坐了下来。
车厢里已经坐满了人。有背着大包小包的民工,有放假回家的学生,还有几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发动机轰鸣着,空调开得很足,凉风吹散了夏日的闷热。
六点整,车子准时发动,缓缓驶出车站,汇入保定的车流。
吴普同看着窗外。城市的高楼渐渐后退,换成了郊区的厂房和农田。车子驶上107国道,一路向西南方向开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西边的天空还残留着最后一抹晚霞,给云朵镶上金边。路两边的玉米地一片连着一片,在暮色中黑压压的,像沉默的卫兵。远处的太行山轮廓在黄昏中若隐若现。
吴普同打开那包饼干,就着水吃了两块。他没什么胃口,但知道必须吃点东西。明天还要奔波,不能倒下。
车子经过顺平、望都,熟悉的站牌一个个掠过。窗外的风景从平原渐渐变成起伏的丘陵,路灯开始亮起来,在渐浓的夜色中连成一条光带。
车里的乘客大多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鼾声。只有几个孩子在过道里玩,被大人低声呵斥后,不情愿地回到座位上。
吴普同睡不着。他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灯光,脑子里想的全是小梅。妹妹那张苍白的脸不断在脑海中浮现,还有母亲在电话里哽咽的声音:“她又开始说胡话,说看到墙上有人影……”
七点半,大巴车驶入县城汽车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站前广场灯火通明。吴普同随着人流下车,背起包,走出车站。
站外停着一排小面包出租车,司机们吆喝着:“去哪儿?上车就走!”
“西里村。”吴普同对最近的一个司机说。
“十块。”司机拉开滑门。
吴普同上了车。车里已经坐了两个人,加上他,正好坐满。司机发动车子,驶出车站。
小面包车在县城的街道上穿行,很快就出了城,上了通往乡镇的公路。路况不太好,车子颠簸得厉害。路两边是成片的玉米地,在车灯的照射下,叶子泛着暗绿的光。
车里很安静,其他乘客都闭目养神。吴普同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黑暗,心里沉甸甸的。
十几分钟后,车子在西里村村口停下。吴普同付了钱,下车,背着包往家走。
村子里很安静,只有零星几户人家亮着灯。夏夜的乡村,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走到家门口时,院门虚掩着。吴普同推门进去,院子里的灯亮着,堂屋里传来电视的声音。
“妈,爸,我回来了。”他喊了一声。
堂屋的门开了,李秀云走了出来。在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显得格外憔悴,眼睛红肿着。
“普同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
“小梅呢?”吴普同放下背包。
“在屋里。”李秀云指了指东厢房,“刚吃了药,睡了。”
吴普同轻轻推开东厢房的门。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小台灯。小梅躺在床上,盖着薄被,侧着身,呼吸不太平稳。她的脸在灯光下苍白得吓人,眉头紧皱着。
吴普同在床边站了很久,才轻轻退出房间,带上门。
堂屋里,吴建军蹲在门槛上抽烟。看见儿子,他点点头,没说话,但眼神里的疲惫和担忧,吴普同看得清清楚楚。
“明天一早,带小梅去专科医院。”吴普同说,“我打听过了,县里有专门的精神病医院,比综合医院的专业。”
“嗯。”吴建军应了一声,把烟头在地上摁灭。
晚饭很简单:玉米粥,咸菜,还有中午剩下的馒头。一家人默默地吃着,谁也没有胃口。屋外的蟋蟀叫个不停,更衬得屋里的寂静沉重。
吃完饭,吴普同帮着收拾碗筷。李秀云红着眼睛说:“你坐车累了,歇着吧。”
“没事,不累。”吴普同坚持洗了碗。
晚上,吴普同躺在自己小时候睡的炕上,怎么也睡不着。隔壁房间传来父母低声的交谈,那种压抑的、担忧的语气,让他心里更难受。
夜深了,整个村庄沉入梦乡。吴普同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一家人就起来了。李秀云做了早饭,但小梅醒来后状态很不好。她坐在床上,眼神呆滞,嘴里念念有词。好不容易哄着她吃了半碗粥,一家人匆匆出发。
吴建军借了邻居的三轮车,铺上被褥,让女儿躺在上面。吴普同和母亲一左一右护着,父亲蹬着车,往县城去。
清晨的乡间路上,雾气还没完全散。到县精神病医院时,刚八点。
医院在县城西郊,是一栋独立的四层楼,围着高高的围墙。门口挂着“xx县精神卫生中心”的牌子。院子里很安静,有几棵大树,树下有长椅,几个穿着病号服的人在护士的陪同下散步。
吴普同去挂了号,回来时看到小梅蜷缩在候诊椅上,双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胳膊,眼睛惊恐地四处张望。
“别怕,小梅,这里是医院,是治病的地方。”吴普同蹲下来,轻声安慰。
精神科的诊室在三楼。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表情严肃但语气温和。他详细询问了病情,看了以前的病历和曾经服用过的药瓶,又做了些简单的检查。
“精神分裂症复发。”医生下了结论,“需要住院治疗,调整用药方案。”
“住院……要住多久?”吴建军问。
“至少两周,看恢复情况。”医生说,“这种病我们医院有专业的护理,家属不用陪护,定期来看望就行。”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吴普同在医院的各个窗口奔波。缴费、办手续、领物品、送小梅去病房……医院的工作人员效率很高,但流程繁琐。
病房在二楼,四人一间。小梅被安排在最里面的床位。护士来做了入院检查,态度专业而温和。
“家属放心吧,我们有专业的护理。”护士对吴普同说,“每周二、四、六下午是探视时间,其他时间最好不要来,影响病人休息和治疗。”
中午,医生确定了治疗方案。吴普同去缴了费——五千块押金,几乎把他带来的钱花光了。
办完所有手续,已经下午两点了。小梅打了针,吃了药,躺在床上睡着了,眉头终于舒展开一些。
“爸,妈,咱们先回去吧。”吴普同说,“医院有护士照顾,咱们在这儿也帮不上忙。下周再来看看。”
李秀云红着眼睛,轻轻摸了摸女儿的额头,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走出医院时,已经是下午三点。阳光很烈,晒得人头晕。吴建军蹬着三轮车,吴普同和母亲坐在后面,谁也没说话。
回到家,吴普同开始收拾东西。他今晚要赶回保定,明天还要上班。
“这么急?不能住一晚?”李秀云问。
“明天周一,要上班。”吴普同说,“小梅这边有医院照顾,我下周再回来看看。”
他给父母交代了注意事项:按时来探视、多和小梅说鼓励的话、注意她的情绪变化……写得很详细。
傍晚五点,吴普同背上背包,准备去县城赶车。李秀云往他包里塞了几个煮鸡蛋:“路上吃。”
“妈,别忙了,车站有卖的。”吴普同说。
“外面的贵,也不干净。”李秀云固执地把鸡蛋塞进去。
吴建军推出自行车:“我送你去村口等车。”
父子俩一前一后走在村路上。傍晚的村庄很安静,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飘着饭菜的香味。
“爸,小梅的病,你别太担心。”吴普同说,“现在医学发达,能治好的。”
“嗯。”吴建军应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在外面,也别太拼。身体要紧。”
“我知道。”
走到村口,等了十几分钟,一辆小面包车开过来。吴普同上车,回头看见父亲还站在路边,佝偻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车子发动了。吴普同看着窗外,熟悉的村庄渐渐后退。田野、树木、房屋,一切都笼罩在金色的余晖中。
到县城汽车站时,刚好六点。他买了最近一班回保定的大巴车票——六点半发车。
候车室里人不多。吴普同找了个位置坐下,从包里拿出母亲煮的鸡蛋,剥了一个吃。鸡蛋还是温的,很香。
他想起小时候,每次出门,母亲都要煮几个鸡蛋让他带上。那时觉得麻烦,现在才明白,那是母亲表达关心的方式——笨拙,但真诚。
六点半,车子准时发车。吴普同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空。
车子驶出县城,驶上来时的路。田野、村庄、远山,在暮色中变成模糊的轮廓。车灯照亮前方的一小段路,仿佛在黑暗中开辟出一条光明的通道。
吴普同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两天一夜的奔波,让他疲惫不堪。但心里那根弦还紧绷着——小梅的病情、工作的压力、经济的负担……所有这些,像一张无形的网,把他紧紧裹住。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在保定和家乡之间,在工作和家庭之间,他必须找到平衡,必须坚持下去。
夜色渐浓,大巴车在公路上平稳行驶。车里的乘客大多睡着了,只有司机专注地盯着前方的路。
吴普同睁开眼睛,看着窗外偶尔掠过的灯火。那些灯火背后,是一个个家庭,一个个像他一样在生活里奔波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要工作,要努力,要为家人撑起一片天。
车子穿过夜色,驶向保定。那座城市里,有他的工作,有他的妻子,有他必须面对的生活。
而家乡,有他的父母,有生病的妹妹,有他永远放不下的牵挂。
在这两端之间,他必须学会行走,学会平衡,学会在奔波中寻找安宁。
夜色深了。大巴车继续前行,载着这个疲惫的年轻人,驶向又一个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