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像一头冷酷的巨兽,用寒风和霜雪肆意蹂躏着大地,也仿佛要将青瓦巷那个小小的院落里最后一点生气都冻结、带走。院墙角落那片土地,更是被遗忘的所在,覆盖着去年的枯叶和尘土,板结、僵硬,看不出丝毫生命的迹象。那株曾在夏秋时节攀着墙根,绽放过零星几朵紫色或蓝色小喇叭花的牵牛花,早已在凛冽中凋零、枯萎,只剩下几段干瘪发黑的藤蔓,无力地缠绕在斑驳的墙皮上,像是岁月留下的丑陋疤痕。
苏卫民却一直记得它。
他的世界简单而固执,记得的事情,就会一直放在心上。他记得这株花曾经的样子,记得晓光姐姐看到花开时,那瞬间亮起来的眼神。在他的认知里,这株花,是和晓光姐姐的微笑、和家里为数不多的“好看”的东西联系在一起的。
冬天里,他偶尔会蹲在墙角,看着那些枯藤,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一碰,然后发出几声含糊的、带着惋惜的“啊啊”声。李春燕看到,会叹口气,拉他起来:“卫民,别看了,冻死了,等开春嫂子再给你找新的花种子。”但卫民只是茫然地看着嫂子,又回头看看墙角,那眼神分明在说:“它还在那里。”
在他那不通世事的心里,并不真正理解“死亡”的含义。他只是觉得,花不见了,但它埋在地下的“根”,还在睡觉。就像二哥去了很远的地方,但总会回来一样。
当凛冽的寒风终于变得柔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潮湿的泥土气息;当屋檐下悬挂了一冬的冰凌开始滴滴答答地融化,汇成小小的溪流;当阳光不再是苍白无力的,而是带着些许暖意,能够晒得人脊背发痒的时候,苏卫民那颗沉寂了一冬的心,仿佛也感知到了某种召唤。
一个午后,阳光正好,懒洋洋地洒满了半个院落。苏卫民搬着他的小凳子,默默地坐到那个墙角边。他先是像往常一样,呆呆地看了一会儿那片依旧显得荒凉的土地。然后,他伸出双手,开始用那十个不算灵活、却充满耐心的手指,去抠挖那板结的土块。
泥土还很硬,带着冬日的寒意,嵌在他的指甲缝里,生疼。但他不管不顾,只是专注地、一点点地,将表面干硬的外壳扒开,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易碎的珍宝。他扒开枯叶,拨开碎石,直到露出下面颜色稍深、略显湿润的泥土。
就在这时,他的动作停住了。在那湿润的褐色泥土中,他看到了几段纤细的、带着些许苍白但又隐隐透出嫩黄绿色的根须!它们紧紧抓着泥土,虽然看上去柔弱,却顽强地保持着生命的形态,并没有像地上的枯藤那样彻底腐败消失。
卫民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他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短促而惊喜的“嗬!”声,像是发现了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秘密。他更加卖力地,却又更加小心地,用手掌和手指,将周围的泥土进一步松动,让那些根须能更多地接触到空气和阳光。
接着,他站起身,有些踉跄地跑到院子里的水缸旁,用那个破了边的旧搪瓷碗,小心翼翼地舀了半碗水。他端着水,步子迈得极其平稳,生怕洒出一滴。回到墙角,他蹲下来,将碗里的水,一点一点、均匀地浇灌在他刚刚松过土的那一小片区域里。清水迅速渗入干燥的泥土,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留下深色的湿润痕迹。
从那天起,照顾这株“睡觉”的牵牛花,成了苏卫民雷打不动的每日功课。他会在早晨起来后,先去墙角看看,用手摸摸泥土的湿度;会在阳光最好的时候,给它松松土;会在傍晚,估摸着水量,给它浇上一点点水。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沉默而专注,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表情。他不允许任何人帮忙,连晓光想凑近看看,他都会紧张地用身体挡住,嘴里发出维护性的呜咽。
李春燕和苏建国看着他的举动,起初并未在意,只当是他孩子气的执拗。但随着天气一天天变暖,当墙角那片被苏卫民精心照料的小小土地上,真的冒出了几个怯生生的、鹅黄色的嫩芽时,他们都感到了震惊。
那一点鹅黄,在尚且一片灰扑扑的墙角,是如此的微弱,却又如此的醒目!它像一个勇敢的哨兵,率先报告了春天的消息;更像一个无声的宣言,宣告着生命在经历严酷打压后,依然保有着无法扼杀的生机。
苏建国某天收工回来,疲惫地靠在院门上,目光无意中扫过那个角落,看到了那几株在夕阳余晖中微微颤动的嫩芽。他久久地凝视着,那双被生活磨砺得近乎麻木的眼睛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随着那点鹅黄,微微松动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去,像苏卫民那样,伸出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那柔嫩的叶片。
李春燕更是惊喜,拉着晓光去看:“光光,你看!你三舅弄的!这花……还真让他给守活了!”
晓光蹲在嫩芽前,看着那充满生命力的颜色,又抬头看看旁边正咧着嘴傻笑、一脸满足的三舅,心里仿佛也被那点鹅黄照亮了。她想起张老师说的粉笔灰,想起二舅床头的超人画,想起自己刚刚获得的奖状……这一点绿意,不正是他们这个家在重重压力下,依然顽强存在、并渴望生长的希望象征吗?
墙角的生机,由这个心智不全、却拥有最纯粹执念的苏卫民守护而来。它微小,却蕴含着撼动人心的力量。它无声地告诉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冬天再长,再冷,只要根还在,只要不曾放弃守护和期盼,春天,就一定会来。希望,就如同这墙角的牵牛花根,深埋于苦难的土壤之下,静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