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医院住院部走廊里那股味儿,程飞一进门就闻出来了,消毒水混着血腥气,还有隐隐约约的尿臊味,几种味道搅在一块儿,顶得她脑门子发涨。
“妈……妈……不对劲。晕。”?_??
“啊?哟!是不是消毒水味太冲了?把鼻子用围巾捂上。妈抱着走,上面空气好点吧?”
“唔……好多了。”
程秋霞抱着她往里头走。这会儿是下午,走廊里人不多,几个穿着病号服的老头坐在长椅上唠嗑,护士站那儿有个小护士在抄写啥东西,钢笔尖划在纸上,沙沙的。
“同志,打听一下,昨天早上送来的一个男病人,姓刘,叫刘国亮,现在咋样了?住哪个病房?”程秋霞凑到护士站前问。
小护士抬起头,推推眼镜:“刘国亮……啊,活着呢。外科三病房,往里走右手边第二间。”
“谢谢啊。”
程秋霞道了谢往里走。外科三病房是六人间,门虚掩着。程秋霞敲了敲,里头传来个沙哑的声音:“进来。”
推门进去,靠窗那张床上躺着刘国亮。他脸色白得跟纸似的,嘴唇干得起皮,眼睛半闭着。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左手石膏还在,看着怪可怜的。
床边坐着个人是张春梅。她换了件干净的蓝布褂子,头发也梳过了,可眼睛肿得老高,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刘国亮,像丢了魂儿。旁边还有站着个五十多岁的女大夫,正低头看病历。
“刘老师?”程秋霞轻声打招呼。
刘国亮睁开眼,看见程秋霞,勉强扯出个笑:“程飞妈妈啊……您咋来了……”
“听说你受伤了,来看看。”程秋霞把手里提的一网兜苹果放床头柜上,“怎么样?大夫咋说?”
刘国亮还没开口,旁边那女大夫抬起头:“您是?”
“我是街道妇委会的程秋霞,刘老师算是我们那片儿管辖范围的。”程秋霞说,“您是……”
“我姓孙,外科主任。”孙大夫合上病历,“刘老师的情况……不算太糟。刀划得不深,没伤到重要脏器,就是失血多了点,得养一阵子。”
她说着看了张春梅一眼:“至于别的……得看病人自己愿不愿意治了。”
张春梅头埋得更低了。
程秋霞拉了把椅子坐下,把程飞揽到身边:“孙大夫,我多问一句啊,刘老师爱人这情况……您看着,是不是有啥不对劲?”
孙大夫推推眼镜,叹口气:“程主任,不瞒您说,我刚才跟春梅同志聊了几句。她这个状态确实不太好。情绪起伏大,有自罪心理,还说自己控制不住脾气。我问她生孩子时候的情况,她说难产,大出血,在医院住了半个月。”
她顿了顿:“按说这种情况,产后是容易出问题的。可咱们县医院没有专门看这个的科室。省城大医院倒是有心理科,但一般人也不往那儿想,总觉得心情不好就是矫情,但是还真不是。”
程飞听着,眼睛在病房里转。除了刘老师,还有五个病人,都在自己床上躺着,有的睡觉,有的睁眼发呆。空气里有药味、汗味,还有种说不出的沉闷。
“孙大夫,”刘国亮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厉害,“我媳妇她不是故意的。我知道她的……”
张春梅猛地抬头,眼泪唰就下来了:“国亮……”
“我知道。”刘国亮伸出没受伤的右手拉着她的手“孙大夫,我媳妇能治吗?”
“得去省城。”孙大夫实话实说,“咱们这儿没条件。不过我可以开点镇静安神的药,先让她情绪稳下来。但是不能常用,最重要的还是家人理解,别刺激她。”
程秋霞想了想:“孙大夫,您说的这个病,叫啥名儿啊?”
“学名叫产后抑郁症。”孙大夫说,“国外早就有这概念了,咱们国内这两年才开始重视。主要表现就是情绪低落,焦虑,对啥都没兴趣,严重的会有伤害自己或他人的倾向这成因吧比较复杂。”
张春梅听着,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可没出声,就那么忍着。程飞盯着张春梅看。她眼睛里的红血丝跟蜘蛛网似的,指甲缝里还有没洗干净的血迹,应该是刘老师的血。她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像根随时会断的弦。
“春梅,”程秋霞轻声说,“你得去看病。”
“我没病……”张春梅下意识反驳,可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
“有病就得治。”程秋霞语气温和,但坚定,“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刘老师想,为孩子想。小军才三岁,他需要妈。”
提到孩子,张春梅肩膀塌下去了。她捂住脸,压抑地哭起来,声音闷在手掌里,听着更难受。
刘国亮眼圈也红了,他看向孙大夫:“大夫,去省城医院得多少钱?”
“检查加治疗,估计得一两百。”孙大夫说,“不过要是确诊了,单位应该能给报销一部分。”
一两百。刘国亮不说话了。他一个小学老师,一个月工资四十二块五,还得养家。这笔钱,不是小数目。
病房里静了一会儿。隔壁床的老头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的。护士进来给他拍背,又喂了口水。
等护士出去了,程秋霞开口:“钱的事,大家一起想办法。街道能补助一点,学校那边…刘老师,你写个申请,跟你们校长说说情况。再不够,街坊邻居凑凑,总能凑出来。”
张春梅抬起脸,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程主任……我……我对不住大家……”
“现在不说这个。”程秋霞摆摆手,“先把病治好。病好了,日子还得过。”
正说着,病房门又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刘国亮学校的校长,还有教导主任。俩人手里也提着东西,两罐麦乳精,一包白糖。
“刘老师,咋样了?”校长走到床边,看见刘国亮那样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校长……”刘国亮想坐起来,被按住了。
“躺着躺着。”校长看看他的伤,又看看旁边哭成泪人的张春梅,叹了口气,“我都听说了。刘老师,你这……唉!”
教导主任把东西放柜子上,低声说:“刘老师,学校这边你先别操心,课我们安排人代。你好好养伤,啥时候养好了啥时候回来。”
“谢谢主任……”刘国亮声音哽咽。
王校长转向张春梅,张了张嘴,想说啥,又咽回去了。最后只说:“春梅同志,你也保重身体。”他显然已经知道是咋回事了,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好说破。毕竟是老师的家事,说太明白了,刘国亮脸上挂不住。
程飞站在程秋霞身边,看着这一屋子大人。她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情绪,刘老师的疼和无奈,张春梅的愧疚和绝望,校长他们的尴尬和同情,还有妈妈程秋霞那股子想帮忙的劲儿。大人的世界真复杂。明明都心疼,可都得端着,藏着,不敢把话说透。
孙大夫把病历收起来,“那病人先休息,药按时吃,伤口别沾水。”她又对张春梅说:“春梅同志,你要是有哪儿不舒服,随时来找我。别硬撑着。”
张春梅点点头,没吭声。
孙大夫和校长他们一起出去了。程秋霞从网兜里拿出个苹果,去水房洗了,削皮,切成小块,插上牙签,递给刘国亮:“吃点水果,补补。”
刘国亮接了,却没吃,就那么拿着。
“程主任,”他哑着嗓子说,“春梅这病……我寻思着是不是因为我?”
“啥?”
“是不是我哪儿做得不好,没照顾好她,她才……”刘国亮说不下去了。
张春梅猛地抬头:“不是!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我自己魔怔了……”
“可你以前不这样。”刘国亮看着她,“生小军之前,你多开朗一人啊。打鼓的时候,整个舞台都是你的。现在……”现在,舞台没了,鼓槌落灰了,人也不像人了。
张春梅眼泪又下来了。她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大家。肩膀一抽一抽的。
程飞走过去,拉了拉她的衣角。
张春梅低头看她。
程飞从兜里掏出块糖,今天林青青又给了她一块麦芽糖,她没吃完,用油纸包着。她递过去:“婶儿,吃糖。甜的。”
张春梅愣愣地看着那块糖,看了好半天,才伸手接过去。剥开油纸,塞进嘴里。糖很甜,甜得发腻。可她吃着吃着,眼泪流得更凶了。“对不起……”她蹲下来,抱住程飞,把脸埋在小姑娘的肩膀上,哭得浑身发抖,“婶儿对不住你……让你看见那些……”
程飞被她抱得有点紧,但没推开。她闻到张春梅头发上的皂角味,还有眼泪的咸味。
“婶儿,病好了,还能打鼓吗?”程飞问。
张春梅哭声停了停,松开她,红着眼睛:“打鼓……手生了。”
“练练就能熟。”程飞说,“我妈说的,啥事都是练出来的。我背课文也要隔一段时间再温习,老师说这叫勤加背诵加强记忆。”
张春梅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慢慢点头:“嗯……练练。”
程秋霞在旁边看着,眼睛有点发酸。她站起来:“春梅,你先回家休息休息,洗把脸,换身衣服。刘老师这儿我帮忙照看一会儿。”
“不用不用……”张春梅赶紧摆手。
“去吧。”程秋霞语气不容拒绝,“你这样,刘老师看着也难受。回去睡一觉,看看孩子,晚上再来。”
张春梅看看刘国亮。刘国亮冲她点点头:“去吧,我没事。”
她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隔壁床的老头又开始咳嗽,咳了一会儿,呼噜声起来了,睡着了。
刘国亮靠在床头,看着窗外。外头有棵杨树,叶子黄了一大半,风一吹哗啦啦响。
“程主任,跟你说实话,”他突然说,“我其实心里没底,您说春梅能好吗?”
“能。”程秋霞回答得干脆,“只要治,就能好。”
“可我听说这种病,容易反复。”
“那也得治。刘老师,我知道你心里犯嘀咕。可这时候,你得挺住。你是男人,是这个家的主心骨。你要是倒了,春梅更没指望了。”
刘国亮眼眶红了:“我就是心疼她。看她那样,比我自己挨刀还疼。早知道不让她生孩子了。”
程飞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晃着腿,她不太懂这种疼爱交加的复杂感情。“刘老师,”她突然开口,“张婶儿还爱你。”
刘国亮一愣:“啥?”这话从一个七岁孩子嘴里说出来,有点怪。可刘国亮听着,心里某个地方突然松了一下。
是啊,春梅要是真想杀他,不会捅偏。她是病了,病了就不知道自己在干啥。
“飞飞说得对。”程秋霞摸摸程飞的头,“春梅那是病糊涂了。等病好了,她还是那个打鼓打得震天响的姑娘。”
刘国亮擦了擦眼角,笑了下,笑得比哭还难看:“嗯,等她好了,我带她去练鼓。文工团新排了节目,听说可热闹了。”
病房门又被推开,这回进来的是个护士,端着药盘:“三床,打针了。”
刘国亮乖乖翻身。护士动作麻利,消毒,扎针,推药。整个过程刘国亮一声没吭。
打完针,护士收拾东西要走,程秋霞叫住她:“同志,我想问问,咱们医院有没有那种给产妇做心理辅导的书?”
护士想了想:“没有专门的呢。不过妇产科李大夫懂点,她爱看书,经常看些医学杂志。您要是有需要,我可以帮您问问。”
“那太谢谢了。”程秋霞说。
护士走了。程飞看看墙上的钟,快四点了。
“妈,该回家了。”她说。
“行,你先回去,把米淘上,妈等会儿等你张婶子来了就回家做饭。”程秋霞嘱咐。
程飞点点头,又看了刘国亮一眼:“刘老师,好好养伤。”
“哎,谢谢飞飞。”
走出病房,走廊里的味道还是那么冲。程飞加快脚步,想赶紧出去透透气。
走到护士站那儿,刚才那小护士叫住她:“哎,小姑娘,你等等。”
程飞站住。
小护士从抽屉里掏出块水果糖:“给你。刚才那个是你妈吧?她人真好。”
程飞接过糖:“谢谢姐姐。”
“不谢。”小护士压低声音,“那三号床他媳妇是不是这儿有问题?”她指了指脑袋。
程飞没回答,只是问:“姐姐,生完孩子都会那样吗?”
“不一定。”小护士摇头,“我跟妇科李大夫打听了,有的人会,有的人不会。跟体质有关系,也跟家里环境有关系,可复杂。不过要是能早点发现,早点治,能好得快些。”她顿了顿,又说:“可惜咱们这儿好多人不懂,总觉得是女人矫情,想不开。其实不是的,是真有病。”
程飞点点头,把糖塞进兜里,走了。走出医院大门,外头的空气新鲜多了。程飞深吸一口气,觉得肺里那股消毒水味终于散了点。她往家走,脑子里还想着病房里的场景。张春梅哭的样子,刘国亮心疼的样子,妈妈想帮忙的样子。大人的世界真难。可再难,好像也得往前走。
走到胡同口,正好遇见林青青。她背着小书包,看样子也是刚放学。
“程飞!”林青青跑过来,“你去哪儿了?下午咋请假没来上课?”
“去医院了。”程飞说。
“啊?你病了?”
“不是,看刘老师。”
林青青瞪大眼睛:“刘老师咋样了?不会真……”
“没死。”程飞说,“就是得养一阵子。”
林青青松了口气,又问:“那他媳妇呢?抓起来没?”
程飞摇头:“没。她病了,要去省城治。”
“病?啥病能让人捅自己男人?”林青青不理解。
“产后抑郁症。”程飞把从孙大夫那儿听来的词说了。
林青青听得云里雾里:“好耳熟啊?听不懂……反正就是脑子有病呗?”
“嗯,脑子有病。”程飞说。
俩孩子并排往家走。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胡同里飘出炖菜的香味,谁家今晚吃豆角炖土豆。
“程飞,”林青青突然说,“我以后不想生孩子。”
“为啥?”
“怕也得那种病。”林青青认真地说,“要是我也捅我男人,满地的血多吓人啊。”
程飞想了想:“那就不生。”
“能行吗?我妈说女人都得生孩子。”
“我妈没说。”程飞说,“我妈说,我想干啥就干啥。”
林青青羡慕地看着她:“你妈真好。”
程飞点点头。是啊,妈妈真好。
程飞跟林青青道别,回了家,她舀水淘米,把米下锅,水满过手掌,盖上锅盖,灶膛里添上柴,点上火。火苗噼里啪啦响,映着她的脸。她坐在小板凳上,烤着火。烤着烤着,她突然觉得张春梅和刘国亮,其实挺像这灶膛里的火。有时候烧得太旺,会燎着人。可要是灭了,这个家就冷了。得有人看着,添柴,扇风,让火不大不小,刚好暖和。
妈妈说过,过日子得用心,可怎么用心呢?大人的世界太复杂,小丧尸有点不像找到了。程飞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更旺了,照得满厨房亮堂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