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一过，这年味儿就跟那发酵的面团似的，一天比一天胀满，一天比一天喧腾。飞飞放了寒假，不用早起上学，但也没闲着，整天跟着程秋霞在食堂和公安局大楼之间转悠，小眼睛不够使似的，看什么都新鲜。
这天下午，程秋霞带着飞飞去供销社扯布，想再做身过年穿的新衣裳。刚走进供销社，飞飞就被角落里一个盖着深红色绒布的方盒子吸引住了。那盒子前面有一块亮晶晶的玻璃，玻璃后面，竟然有小小的、黑白的人在动！还在说话！？
飞飞拽了拽程秋霞的衣角，小手指着那个方盒子，语气里满是惊奇：“妈，你看那个！那个盒子里关着小人，在动还会说话？好像缩小的电影院啊。”她末世里见过各种稀奇古怪的破烂，但能装进活蹦乱跳小人的大头盒子，还是头一遭。
程秋霞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笑着解释：“那个呀，叫黑白电视机。里头的人不是真的小人，是……是影子，像电影一样，不过是能在家里看的。”
旁边一个售货员阿姨听见了，也笑着搭话：“小姑娘头一回见吧？这是咱县里百货新来的稀罕物，黑白电视机！晚上七点有节目，可好看了！”
飞飞听着还是凑近了看，玻璃后面的人影动作有点跳，声音也带着滋滋的杂音，但她看得入了迷，连程秋霞喊她走都没听见。
从供销社出来，飞飞还在回想那个新玩意，她问：“妈，电影不是在黑屋子里看大布吗？这个电视机，为什么在亮堂的地方也能看小人？”
程秋霞被问住了，她自己也搞不太明白这原理，只好含糊地说：“这是科学，是科学家研究出来的，等你上大学老师会教的。或者等以后啊，说不定咱家也能有一个的时候你自己研究看看。”心里却想，那得多少票子多少钱啊。
腊月二十八，李风花和王淑芬又搭着顺路的拖拉机来了县城一趟，给程秋霞送些屯子里新做的粘豆包和冻梨。
一进公安局大院，李风花那大嗓门就又亮开了：“秋霞！秋霞！快来看！咱屯子今年这豆包，馅儿特足！”
几人进了宿舍，围着炉子坐下。飞飞捧着个冻梨，小口小口地啃着，冰凉甜滋滋的汁水让她眯起了眼。
王淑芬看着窗外大院门口挂起的红灯笼，和偶尔拎着大包小包年货走过的干警家属，感叹道：“这县城里过年，是跟咱屯子不一样哈。你看这灯笼，多气派！还有那供销社出门走几步就能到，还有大商店东西更多，缺啥都能买着，真方便。”
李风花接过话头，对比着说：“那可不！咱屯子里过年，也挂灯笼，多是自家用红纸糊的，图个喜庆。年货嘛，主要还是各家各户自己杀的猪、蒸的豆包、粘火勺，再换点县城来的糖果、鞭炮，就齐活了。不像这儿，你看那家属买的，又是带鱼，又是黄花鱼的，还有那点心匣子，看着就金贵！”
程秋霞给她们倒上热水，笑着说：“城里是方便些，买东西不用跑远路。可咱屯子里过年那股热闹劲儿，城里也比不了。杀年猪那场面，炖肉的香味能飘满整个屯子，还有扭秧歌、踩高跷，那才叫过年呢！”
飞飞听着大人们说话，插嘴问道：“风花婶子，屯子里今年还杀年猪吗？铁蛋哥还说带我看杀年猪呢。”
李风花哈哈一笑：“杀！咋不杀！比往年杀得还肥呢！就等着你回去，让你妈给你炖一大锅酸菜白肉血肠，可劲儿造！”
王淑芬也笑着说：“可不是嘛，屯子里孩子们就盼着过年，有新衣裳穿，有肉吃，有鞭炮放。虽说没城里这些稀罕玩意儿，可那股子自在、热闹，是城里比不了的。对了，秋霞，你们年三十在哪儿过？回屯子不？”
程秋霞摇摇头：“不了，食堂三十晚上和初一早上都得开火，给值班的同志做饭，我走不开。就在大院过了。”
李风花拍拍她的手：“理解！公家的事要紧！等过完年，天气暖和点，再带飞飞回去住几天。”
说话间，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原来是后勤科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就摆在食堂隔壁的活动室里，晚上要放节目给大家看。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大院。孩子们最高兴，饭都顾不上吃，就往活动室跑。
晚上，活动室里挤满了人，大人小孩都有，连王建军、孙志刚这些大忙人也来了，图个热闹。飞飞被程秋霞领着，挤在人群前面。
电视机打开了，屏幕上跳出闪烁的雪花点，调整了好一会儿，才出现清晰的图像和声音。放的是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黑白的影像，演员的表情动作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夸张。
大人们看得津津有味，议论着剧情。孩子们则对电视机本身更感兴趣。
周小兵挤到飞飞旁边，炫耀似的说：“程飞，没见过吧？这叫电视机！比电影还厉害，天天晚上都能看！”
飞飞盯着屏幕，看着里面的人唱念做打，点了点头，很认真地说：“嗯，很厉害。里面的人不会出来吧？”她有点担心这些会动的黑白小人会像末世里异常者一样爬出来。
周小兵被问得一懵：“出……出来？咋出来？他们就在那玻璃后面啊？”
王铁柱在一旁嚷嚷：“要是能出来就好了，让李铁梅跟我玩。我请她吃饺子！”
旁边的大人听到孩子的童言稚语，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飞飞看了一会儿，又注意到别的东西。她看到电视机的后面，拖着一条黑色的、像粗辫子一样的线，连在墙上的一个孔里。她指着那条“黑辫子”问程秋霞：“妈，那个是什么？它在吃东西吗？”
程秋霞又被问住了，周围几个大人也笑了。孙志刚逗她：“飞飞，那不是吃东西，那是电线……能让它有力气发光，能把里头的小人点亮。”
飞飞“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了点，但眼睛里的好奇一点没减。这个会发光、会出声、里面住着动来动去小人的方盒子，在她小小的心里，留下了比任何年货都深刻的印象。
电视节目结束，人群渐渐散去。孩子们还兴奋地讨论着李玉和、李铁梅，模仿着里面的唱腔，虽然荒腔走板，却充满了快乐。
回到宿舍，飞飞还在回想电视机里的景象。程秋霞一边铺炕，一边说：“等以后条件更好了，说不定真能买一个放在家里看。”
飞飞躺在暖和的被窝里，突然说：“妈，县城过年有电视机看，屯子过年有杀年猪和秧歌看。”她顿了顿，总结道，“都挺好的。”
程秋霞吹灭了煤油灯，在黑暗中笑了笑：“是啊，都挺好。睡吧，明天妈带你去买鞭炮。”
窗外，零星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夜空中偶尔炸开一朵小小的烟花，瞬间照亮了皑皑白雪。县城和屯子，以各自的方式，沉浸在这1977年春节即将到来的、忙碌而充满希望的氛围里。飞飞听着远处的动静，闻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火药香，渐渐进入了梦乡。梦里，既有电视机里闪烁的黑白小人，也有屯子里的袅袅炊烟和热闹的锣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