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腊月，学校的期末考试可算是考完了。成绩单下来的那天，公安局大院就跟那开了锅的滚水似的，彻底沸腾了。家家户户那点关于“成绩”和“武力”的话题源源不断。
飞飞揣着成绩单，像只偷油成功的小老鼠，悄没声儿地溜进程秋霞的宿舍。程秋霞正在纳鞋底，看见闺女回来，放下手里的活计：“成绩出来了？咋样？”
飞飞把那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递过去，小脸上没啥表情，但眼睛亮晶晶的。
程秋霞一看这表情就知道这是考的不错了，果然展开一看，语文：78，算术：85。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一把将飞飞搂进怀里：“哎呦！俺家飞飞真行啊！没考大鸭蛋，也没考个位数！这分可不低啊！”她原本还担心飞飞跟不上县城学校的进度，或者又因为那案子闹出岔子的事情补考而影响成绩，这下可算放心了。
飞飞被妈妈搂着，小声说：“周小兵说，及格了就不会屁股开花。”
程秋霞被逗得直乐：“对！不开花！妈晚上给你蒸肉沫鸡蛋糕吃。”
“放香油？”
“不止放香油，还放多多的肉沫，葱花和香菜。馋不馋？”
“馋！”
与程秋霞家的喜气洋洋相比，大院其他地方可谓是鸡飞狗跳。
周小兵家，离老远就能听见他爸孙志刚那大嗓门，跟打雷似的：“周小兵！你给我站直溜了！语文60，算术61？！你这是踩着及格线给我蹦迪呢？！老子一天天在外面抓坏蛋，你小子就在学校里给我混日子是吧？！我看你是皮子紧了！”
紧接着就是周小兵带着哭腔的辩解：“爸！我及格了！我们班还有不及格的呢！”
“你还敢顶嘴？！跟差的比？！你咋不跟好的比呢？！你看人家程飞！俩科都七十多分！人家妈也在食堂忙，人家晚入学，还空了好几天没去上课，考试前自己在家划重点温习的，你在学校跟着老师温习，咋人家孩子就能考好？！”
“那……那能一样吗？程飞她……”周小兵想说什么，又被孙志刚一声吼打断。
“我管你一样不一样！今天不给你长长记性，你是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接着就是鸡毛掸子挥舞的风声和周小兵“嗷”一嗓子惨叫，满屋子乱窜，两个人是你追他逃，难舍难分。
王铁柱家也没好到哪儿去。他爸王大力嗓门没孙志刚大，但动静不小。
就听见“咣当”一声，像是搪瓷盆掉地上了，接着是王大力沉闷的怒吼：“王铁柱！你个小兔崽子！两科加一起还没人家一科分高？！你天天那饭都吃哪儿去了？！上学都梦游仙境去了啊！？长个子不长脑子是吧？！”
王铁柱估计是吓懵了，没吭声。
然后就是他妈带着哭音的劝解：“他爹！你轻点打！孩子知道错了！”
“知道个屁！天天回来说没作业，放学就跑的没影，一天就知道疯玩！不把他屁股揍成八瓣，老子跟他姓！”接着就是“啪啪”的拍打声和王铁柱杀猪般的嚎叫。
“爸呀！我不敢了！妈呀！妈！你快救我啊！我爸要打死我，打死我了谁给你们养老啊？”
“就你还给我们养老？我们养你还差不多！考个20分的家伙我指望你给我养老？！咱院里的大狸子都比你能干！人家猫还能抓个老鼠混个铁饭碗呢！你能干啥！吃啥啥不剩的玩意！”
吴玉兰家稍微好点，但气氛也压抑。吴玉兰看着儿子那刚及格的成绩单，叹了口气，没打也没骂，就是坐在那里默默掉眼泪，嘴里念叨着：“小军啊……妈就指望你了……你怎么就不争气呢……”小军低着头，站在墙角，比挨顿打还难受。
当然，也有考得好的。
李娟拿着双科九十多的成绩单回家，她妈张秀英老师脸上笑开了花，当即奖励了她一支新钢笔和一本带香味的漂亮笔记本。李娟文文静静地笑着，小心地把奖品收好。
还有个副局长的儿子，考了班上前几名，他妈嗓门亮堂地隔着院子都能听见：“哎呦！我家小子随我！聪明！回头妈带你去百货大楼，看中啥咱买啥！”那得意劲儿，隔着墙都能感受到。
这下可好，院子里顿时分成了两派。“得意派”和“挨揍派”本来学渣和学霸井水不犯河水，可小孩子心性，难免有点攀比。
那个副局长儿子拿着新买的铁皮小汽车在院子里显摆，正好撞上刚挨完揍、眼睛还红着的周小兵和王铁柱。
“瞅啥瞅？考得好有啥了不起！”周小兵没好气地嘟囔。
“就是！显摆啥！”王铁柱揉着屁股附和。
“瞅你咋滴！”副局长儿子可不怵他们：“就显摆！咋地？有本事你们也考好啊！挨揍的货！”
“你说谁挨揍的货？！”
“就说你！咋地？！”
三言两语不对付，几个半大小子立刻扭打在一起，滚在雪地里，你揪我头发，我踹你屁股，这几天挨揍的憋屈和考得好的得意全化成了拳脚。最后还是被下班回来的大人们强行拉开，各自拎回家又是一顿数落。
飞飞趴在窗户边，看着外面这场混战，眨了眨眼，对程秋霞说：“妈，他们好像在玩摔跤。”在她看来，这种程度就是在打闹，远不如末世里丧尸扑咬来得吓人，这都没见血，也没有血肉残肢在天上飞。
程秋霞哭笑不得：“那不是玩，那是打架，不好。”
甭管考的怎么样，反正也就挨这一顿揍，这时间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三，小年。
公安局食堂里，一大早就热气腾腾，充满了忙碌和喜悦的气氛。今天食堂的菜单早就贴出去了：白菜豆腐饺子，猪肉炖粉条，酸菜炖大骨头。
程秋霞和周红梅、赵晓芬，还有帮工刘婶等几个妇女，围坐在拼起来的大桌子旁，面前是几大盆和好的面和调好的馅料。那馅料主要是剁碎的白菜和捏碎的冻豆腐，掺着点儿油渣和粉条头，看着清爽，闻着却有一股素净的香。
程秋霞一边熟练地擀着饺子皮，一边有些好奇地问管事的刘福贵：“刘管事，今儿小年，咱咋不包点肉馅的饺子？这白菜豆腐的，是不是太素了点儿？”
刘福贵正指挥着两个年轻小伙搬冬储大白菜，闻言转过身，胖乎乎的脸上带着感慨，他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说道：
“秋霞啊，咱包这素馅饺子，也算是个念想，图个吉利吧。”他指了指窗外办公楼的方向，“咱这公安局，上到王局，下到跑外勤的小年轻，谁不盼着能过个安生年？这白菜豆腐，清清白白，素素净净。咱就盼着啊，这年前年后，咱这大院也清静，县里也太平，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别大过年的，还得让同志们顶风冒雪出去办案，动刀动枪的……那多闹心呐！咱把这素饺子吃喽，就当是许个愿，祈求来年天下无贼，啊，不是，是祈求咱县里案子少点，大家都消停过个年！”
周红梅接过话头，一边麻利地捏出一个元宝形的饺子，一边说：“刘管事这话在理，你瞅瞅今年，前有废品站的那帮人，后有南浦路那案子，折腾掉大伙儿半层皮。咱是真希望啊，吃了这顿素饺子，接下来的一年，都别再发啥大案了，至少这正月之前能让同志们也喘口气，没加班，好好回家陪陪老婆孩子。”
赵晓芬也点头：“可不是嘛！最好啊，连小偷小摸的都放假，他们不加班咱也清静清静。”
刘婶憨厚地笑着：“俺不会说啥，就觉着这素饺子挺好，吃着心里踏实。”
“原来是这样。”程秋霞听着，手里擀皮的动作慢了下来，她明白了，这不仅仅是一顿饺子，这是这些公安家属、这些后勤人员，对前方奋战在一线的干警和工作人员们最朴实、最真诚的祝福和期盼。希望他们平安，希望县城安宁。
“刘管事，您说得对，”程秋霞用力点点头，“咱今天就包这素净饺子，祈求个太平年。”
一时间，食堂里只剩下擀面杖滚动、菜刀切剁、以及女人们低声说笑、交流包饺子技巧的声音。那一个个圆滚滚、白胖胖的素饺子被整齐地码放在盖帘上，像一群排列整齐的雪白元宝。
另一边，大铁锅里的猪肉炖粉条已经咕嘟咕嘟冒起了泡，浓郁的肉香混合着粉条吸收汤汁后的糯香弥漫开来；旁边另一口更大的锅里，酸菜和斩开的大骨头正在一起翻滚，酸爽的香气霸道地刺激着人们的味蕾，与素饺子的清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又奇异地和谐。
快中午时，下班的铃声响起，干警们陆陆续续走进食堂。闻到这熟悉的年节饭菜香，看到那一盖帘一盖帘白胖的素饺子，大家脸上都露出了轻松和期待的笑容。
“哟！小年啦？今个吃饺子嘿！”
“还是素馅的？白菜豆腐？挺好，挺好，寓意不错。最近可是给我累屁了。”
“这酸菜味真正啊，闻着这酸菜味我就走不动道了。”
“快点的，打饭打饭，饿坏了！”
王建军、孙志刚、马爱国等人也端着饭盒走了过来，看到这景象，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神色。王建军对刘福贵说：“老刘，有心了！”
刘福贵嘿嘿笑着：“应该的，局长！咱就图个吉利，盼着大家都安安生生过个好年！”
飞飞也拿着饭票来打饭了，挤在打饭的队伍里，小鼻子使劲嗅着空气里混合的香味，对程秋霞说：“妈，香！酸菜香，饺子也香！”
程秋霞给女儿打了满满一饭盒饭菜，又特意多舀了几个素饺子：“慢点吃，小心烫，大蒜在那边自己能扒不？”
“能！”
“啃大骨头的时候注意点，别整衣服上啊！手绢在兜里不？这孩子……”
食堂里人声鼎沸，干警们围坐在一起，吃着热腾腾的饭菜，聊着家常，议论着即将到来的春节假期，气氛热烈而温馨。那一个个素净的白菜豆腐饺子，仿佛真的承载了所有人对平安、团圆的殷切期望，被吃进了肚子里，也化成了对即将到来的农历新年美好憧憬。
窗外，不知谁家孩子等不及，零星地放起了小鞭，“啪”、“啪”的响声，更增添了浓浓的年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