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秋推开门时,工作室空无一人。
烛台整齐排列,画具各归其位,连那总弥漫在空气中的松节油气味也淡了许多。一切井然有序,却透着一种刻意的整理,像是为了掩盖什么而进行的匆忙收拾。
“寒声?”她轻声呼唤,回声在空旷的空间里荡漾。
角落里传来细微的响动。满天秋循声走去,发现寒声蜷在一堆未使用的画布后面,膝上放着一本破旧的素描本。她看起来比上周更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阴影,仿佛几天未曾安眠。
“你来了。”寒声的声音有些沙哑,她没有抬头,手中的炭笔在纸上快速移动。
满天秋在她身边坐下,看见素描本上画满了各种扭曲的形体——长着翅膀的眼睛,会哭泣的树木,还有无数破碎的镜子碎片,每一片都映出不同的面孔。
“这些都是...”满天秋轻声问。
“我的梦境。”寒声终于停下笔,抬头看她,“或者说,我的幻觉。”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满天秋从未见过的脆弱,像是随时会碎裂的玻璃。
“你说想看我的火焰。”寒声轻笑一声,那笑声干涩而疲惫,“但火焰快要熄灭了。”
满天秋伸手,轻轻覆在寒声的手上。画家的指尖冰凉,沾着炭灰。
“发生了什么?”
寒声沉默片刻,然后合上素描本,站起身:“跟我来。”
她带领满天秋走向工作室最里侧一扇总是紧闭的门。门上挂着一把老式铜锁,寒声从颈间取下一把钥匙,插入锁孔。
门开了,里面是一个小而整洁的房间,与外面混乱的工作室形成鲜明对比。墙上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柔和的小灯。房间中央立着一个画架,上面盖着黑布。四周的架子上排列着数十个小瓶子,里面装着各种颜色的粉末和液体。
“这是我的密室。”寒声说,“只有我进入过这里。”
她走向画架,手放在黑布上,却犹豫着没有掀开。
“我从未让任何人看这些作品。”她的声音几乎耳语,“它们太...真实。”
满天秋静静地等待,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寒声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了黑布。
画布上是一个女人的肖像,但不同于任何常规的画像。她的脸被分割成数个部分,每一部分都呈现出不同的情绪——愤怒的眼睛,微笑的嘴唇,悲伤的眉宇,恐惧的脸颊。最令人不安的是,这些部分并非静止,而是仿佛在缓慢移动、变化,像是活生生的存在。
“这是...”
“我母亲。”寒声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在她离开前的最后一个月,我每天画她一部分。那时我十二岁。”
满天秋走近细看,才发现画像的每一部分都是用极其细微的笔触绘制,需要极近的距离才能看清那些几乎疯狂的细节。
“她也有这种‘天赋’。”寒声的手指虚抚过画中人的眼睛,“她看得见颜色说话,听得见形状呼吸。最后一天,她告诉我她要‘去画里生活’,然后就消失了。”
这个坦白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多年积压的痛苦。
“你认为她...”
“我不知道。”寒声转身,打开一个小瓶子,里面是深蓝色的粉末,“有时我认为她真的走进了某幅画中,有时我认为她只是无法承受这种‘天赋’而选择了结束。但我知道,我正在步她的后尘。”
满天秋看着寒声将粉末倒在掌心,加入几滴透明液体,搅拌成糊状。她的动作熟练而仪式化,仿佛进行过无数次。
“医生说我患有某种罕见的感觉统合失调症,伴随联觉和现实感丧失。”寒声继续平静地说,“我的大脑无法正确处理感官信息,所以我会‘看见’声音,‘听见’颜色。对大多数人而言,这是一种疾病。对我而言,这就是我。”
她将调好的颜料抹在一块小画板上,开始用手指作画。很快,一个模糊的形体显现——像是一个人形,又像是一团火焰。
“这是我的火焰。”寒声说,她的手指在画板上移动,留下深蓝色的痕迹,“不是燃烧,而是冰冷。不是光明,而是深处的黑暗。”
满天秋注视着那幅逐渐成形的画作,突然理解了寒声作品中的那种令人不安的力量从何而来——那不是刻意营造的风格,而是一个不同感知系统的真实表达。
“上周你问我是否害怕,”寒声没有停下手中的创作,“我害怕的不是幻觉本身,而是有一天我会像母亲一样,完全迷失在其中,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
满天秋走近,站在寒声身边。在这个没有窗户的密室里,时间仿佛静止,只有画家的手指在移动,创造着一个来自她内心最深处景象的世界。
“我不会让你迷失。”满天秋轻声说,语气却异常坚定。
寒声的手停顿了一瞬:“你无法承诺这种事。”
“我可以,而且我会。”满天秋伸手,轻轻握住寒声沾满颜料的手腕,“当你听见过颜色说话,当你看见形状呼吸,我会在这里,提醒你什么是我们共享的现实。”
寒声凝视着她,眼中有什么东西在融化,那道总是隔离她与外界的冰墙出现了一丝裂痕。
“为什么?”她问,声音几乎耳语,“为什么你要涉入这片混沌?”
满天秋的微笑带着一丝悲伤:“因为在我过于有序、过于明亮的世界里,你的混沌感觉像是一种解脱。”
她松开寒声的手腕,转而用手指轻轻擦去画家脸颊上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颜料。
“让我看看更多,”她说,“更多你的火焰。”
寒声沉默良久,然后走向密室一角,打开一个陈旧的本子。里面是无数张素描,从孩童稚嫩的笔触到近期精湛的绘画,记录着一个与众不同的感知系统的成长历程。
“这是我五岁时画的雨。”她指着一幅用蜡笔绘制的图画,画中的雨滴有着各种颜色,每一滴旁边都标注着不同的音符,“那时我以为所有人都能看见雨的声音。”
满天秋一页页翻看,看到一个孤独的女孩如何通过画笔理解这个对她而言过于混乱的世界。那些被常人视为“症状”的表现,在这里成为了独特视角的源泉。
“很美。”她轻声说,“你的世界,很美。”
寒声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像是从未听过这样的评价。
“即使它充满恐惧和混乱?”
“尤其是因为它充满恐惧和混乱。”满天秋合上本子,认真地看着她,“真实永远比完美更有价值。”
密室里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温暖,那盏小灯的光芒也变得柔和。寒声靠在画架上,第一次在满天秋面前完全放松了姿态,不再像是那个掌控一切的天才画家,而只是一个疲惫的、承载着过于沉重天赋的女人。
“下周,”寒声说,“我想画我们。”
“‘我们’?”
“是的。”寒声的唇角微微上扬,那是一个真实而柔软的微笑,“不是你的影子,不是我的火焰,而是两者相遇时产生的东西。”
满天秋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轻轻绽放,温暖而明亮。
“那会是什么?”她问。
“我不知道。”寒声诚实回答,“也许是一场爆炸,也许是新生。你愿意冒险一试吗?”
满天秋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走向密室门口,轻轻关上了门。然后她回到寒声面前,在极近的距离停下。
“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都是冒险的结果。”
她们站在密室里,被寒声多年来创作的“太过真实”的作品包围。在这些见证了她内心挣扎的画作中间,某种新的东西正在萌芽——不是幻觉,不是疯狂,而是两个灵魂之间真实而脆弱的连接。
离开工作室时,夜幕已经降临。满天秋站在街上,回头望去,看见寒声站在窗后的身影。这一次,画家没有隐藏在阴影中,而是清晰地站在灯光下,目送她离开。
手机震动,是经纪人的信息,提醒她明天的行程和即将到来的电影宣传期。那个熟悉的世界在召唤她回去,但满天秋感到某种根本性的变化已经发生——她不再完全属于那个只有表象的世界。
她回复寒声之前发来的一条关于颜料品牌的信息,然后加上一句:
“无论它是一场爆炸还是新生,我都准备好了。”
寒声的回复很快到来,只有两个字:
“勇敢。”
满天秋收起手机,步入夜色。她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待,不知道两个如此不同的世界碰撞会产生什么后果。但她知道,在寒声那片混沌中,她找到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真实。
而站在窗后的寒声,轻轻触摸窗玻璃上满天秋远去的倒影,低语道:
“也许这一次,我不会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