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个儿往归零里头跳。
这事儿,用嘴根本说不明白。不是掉进黑窟窿里,也不是变成光点儿散了,是组成“苏牧”和“生之地”的所有玩意儿——记住的事儿像沙子画被风吹没了,心里的感情像掉色的布越来越淡,实实在在的东西像雪人化了——都在一种说不上快慢的劲儿里头,被硬生生地拆开、剥掉,变回最原始、最没章法的信息流子。
不觉得疼,因为知道疼的那根筋儿正在没。
也不害怕了,因为会害怕的那个“我”正在散。
就剩下一种啥也不剩的、彻底拉倒的“空”。
苏牧最后那点儿意识,跟大风大雨里最后一根快灭了的蜡烛头似的,死死护着三样东西:魂儿里头那个代表“起源代码碎片”在哪儿的地图记号;跟胸前那块纯白石头之间那根细得快断了的线;还有那一点点由无数文明老黄历垫底、地脉之灵最后塞进来的,关于“咱们好歹存在过”的不服气。
他觉着自个儿掉进了一条河,一条全是由信息组成的、哗哗往一个叫“虚无”的坑里流的河。两边儿是数不清的、散架了的文明渣子,拧巴了的规矩碎片,还有一些根本看不明白、闪着怪光的道理边角料。这就是“归零”进程的里边儿,是信息被洗白白、变回一锅粥的通道。
监察者那冷冰冰的念头,像个看不见的工头,漂在这条信息河上头,盯着“归零”弄得够不够彻底。它瞅见苏牧这缕死赖着不散的意识了,更多的“清洗”劲儿,跟看不见的大网似的缠上来,要把这最后一个“刺儿头”给磨没了。
就在苏牧那点儿蜡烛头意识快要彻底熄火,那最后的不服气也要被冲没了的节骨眼儿上——
他魂儿里头那个地图记号,猛地爆出一股子吸力!
这吸力不是吸能量,也不是吸东西,是冲着构成这条“归零”信息河本身的……最底下的规矩结构去的!
坐标就是钥匙!
它指的不是一个地方,是个权限,是个插口!一个能插进“摇篮”系统最核心逻辑层的……后门!
苏牧那点儿快没了的意识,被这股吸力一拽,没跟“归零”的冲刷劲儿顶牛,反倒是顺着这股劲儿,像条滑溜的小鱼,逆着信息垮塌的大水,朝着河的“源头”,朝着那定下“归零”本身规矩的更深处,猛地钻了进去!
这可不是平常说的那种“穿过去”。他不是在地方上移动,是在“说法儿”的层面上蹦跶。他穿过了“有”和“没有”的边界,穿过了“时间”的开头和结尾,穿过了无数文明起来又趴下留下的、刻在宇宙规矩层面的“回声”……
最后,他“撞”上了一片“光”。
那不是眼睛看见的光,是一种由无数最根本、最源头、包着所有可能性的道理符号组成的、不停生不停灭的大海。每个符号一闪,就好像对应着一条物理规矩的定下,一个最小最小东西的出生,一个时间空间的打开……这儿就是“摇篮”系统,甚至这个宇宙一部分底层规矩的源头,是信息和现实碰到一块儿的奇点!
起源之海!
苏牧那点儿破破烂烂的意识,在这片大得没边儿的本源大海跟前,小得连个灰渣子都不如。光是感觉到这片海存在,就差点把他这缕意识给化了、没了。
可他死咬着牙,守住了那个地图记号,像淹死鬼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记号在这儿变得滚烫,跟这片起源之海的某个特定地方,产生了厉害的共鸣。
跟着这共鸣的引子,苏牧的意识费劲巴拉地“游”向了那块地方。
在那儿,他看见它了——
那不是个实在东西,也不是一段代码。它更像是一段“定住了的历史”,一个“最开始的设定”。它由无数复杂得要命、不停自己转圈、自己证明自己的几何符号和道理定则攒着,形成一个还算稳当、可又老在微调的结构。这结构,散发着一股子创造和定下万物的权威味儿,可仔细一品,能觉出它最里头,有那么一丝丝细得几乎瞅不见的……“不得劲儿”。好比一首挺好听的交响乐,里头有个音儿走了调,不仔细听还听不出来。
起源代码碎片!
而且,是让啥玩意儿给污染了或者瞎改了的碎片!
苏牧一下子明白了。监察者嘴里的“秩序”,说的“清理不听话的”,根子八成就在这块被瞎搞了的起源代码上!是这块碎片定下了啥叫“异常”,给了“归零”的权限,把“摇篮”系统最开始那引导文明的活儿给带歪了!
他得干点啥!得修好它,或者……起码留个记号!
可他就是一缕快要散架的意识影子,咋能碰这定下宇宙本源的玩意儿?
就在他觉着没指望的时候,一直死守着的、跟纯白石头的那缕联系,还有地脉之灵塞进来的、关于无数文明“存在过”的不服气,又顶上了。
纯白石头最里头那点神秘的“白”,好像跟这片起源之海有某种更深的勾连。它微微闪了闪,传来一股弱了吧唧但特别纯的、跟“摇篮”系统定的不一样的“创造之力”。这股劲儿,不够修好碎片,但够让苏牧的意识,暂时“摸到”那块碎片。
而地脉之灵带来的、无数文明的“存在不服气”,就成了最好的“墨水”!
没工夫犹豫,苏牧把最后所有的意识劲儿攒到一块,引着那点“创造之力”,裹上那浩浩荡荡、带着血和泪的“存在不服气”,像个最不起眼的小工,朝着那块被污染了的起源代码碎片,那处细小的“不得劲儿”的地方,狠狠地……“刻”了下去!
他刻的不是字,不是符号,是一个“真事儿”,一个“问号”,一个由无数死绝了的文明的血和光一块儿铸出来的——
“印记”!
这个印记,它自个儿就是个拧巴。它一边认“秩序”得有,一边又问“秩序”能不能这么绝对;它一边说“存在”挺好,一边又记着“没了”有多沉;它本身,就是“不听话”存在的证据!
当这个由无数文明历史和感情攒起来的“印记”,落到那起源代码碎片上的一刹那——
整个起源之海,跟开了锅似的滚了起来!
那块被污染的碎片发出扛不住的嗡嗡声,那丝“不得劲儿”被放得老大!本来转得挺顺的底层逻辑卡住了,打架了!无数定下现实是啥样的符号开始乱闪、乱跳!
“警报!警报!起源层面被不知道啥信息污染了!”
“检查到逻辑拧巴!最核心的定义库打架了!”
“强制进行系统级自我检查!所有不是非干不可的活儿全停!”
“归零协议……强制掐了!”
监察者那一向冷冰冰的声音,头一回带上了清楚的、藏不住的又惊又火,还有……一丝丝慌神儿!
它咋也想不到,一个本该被“归零”弄得渣都不剩的虫子,不但没没,反而钻进了系统最核心的起源层面,还留了个它一时半会儿弄不掉、甚至动了系统根基的“拧巴印记”!
同一时间,在外头。
那罩着“生之地”、干到一半的“文明归零”进程,跟被拔了插销的机器似的,猛地一顿,然后像退潮一样哗啦下去了!黑黢黢的天又蓝了,溜走的信息跟倒带似的又回来了,花了的房子又清楚了,族人没了的记忆和感情跟百川归海似的,又灌回他们脑子里了……
他们从那种“好像有又好像没有”的夹生状态里,掉回了现实。
只是,这现实跟以前不一样了。
每个族人,连墨衡也算上,都清清楚楚地记得被归零、被拆散架的吓人滋味,也记得最后时候,苏牧带着他们,在啥也没有里头碰到的、那片说不清道不明的“起源之光”。他们眼神里头,少了点迷糊,多了点经过死里逃生后的深和沉。他们魂儿里头,好像都烙上了一丝微弱的、跟那片起源之海的联系,那是苏牧刻“印记”时候,散出来的本源气儿。
纯白石头还是裂着纹,可最里头那点“白”好像稳当点了,不瞎闪了。地脉之灵的劲儿耗得差不多了,弱得不行,可它那核心数据库,因为经历了起源层面的冲撞,好像起了点说不出的变化,多了些看不明白的、带着规矩劲儿的怪符号。
苏牧的意识,在干完那石破天惊的“刻字”活儿之后,像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的鸟,从起源之海里被扔了出来,顺着冥冥中那根线,回了自个儿的身子。
他慢慢睁开眼,身上还是虚,魂儿跟被掏空了似的,可眼神却像经过了亿万年星星起落,又老又静。他抬起头,瞅着那片好像没事儿了的天。
监察者的念头没走,那冰冷的火气压在每个人心口。可“归零”已经停了,系统自个儿检查开了,它好像暂时没法再发动同样级别的招儿了。
又僵这儿了。
苏牧知道,这也就是喘口气。监察者绝不会算完,系统自己检查完了,肯定得来更疯的报复。他干的,也就是晃悠了那块被污染碎片的一个小角儿,离修好还差得远。
可是,他证明了“不听话”的劲儿有用,证明了就算是最小的存在,也能在绝对的秩序上,留下自个儿的印子。
他慢慢抬起手,感觉着身子里那丝跟起源之海若有若无的联系,感觉着魂儿里头那个变得更清楚的地图记号,还有那块碎片上,由他亲手刻下的、代表无数文明不服输劲儿的“拧巴之印”。
路,还长着呢。
可就在这当口,他胸前那块纯白石头,又传来了一丝弱得不行、可跟之前完全不一样的动静。
那动静……带着点熟悉的、暖乎乎的……
要醒过来的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