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朱啸一行人的马车驶入玄武学院时,正值午后课歇。
斑驳的日光透过百年香樟的枝叶,在青石小径上洒下细碎的光影。
与龙江船厂那钢铁轰鸣的工业气息截然不同,这里静谧得能听见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读书声。
这里倒不像学堂,更像一座禅院。素月轻声说,目光掠过路边一块镌刻着格物致知的青石匾额。
朱啸微微一笑:安静的表面下,往往涌动着最激烈的思想。
学院确实是在旧国子监学舍和一座抄没的勋贵园林基础上改建而成。
他们穿过月洞门,可见传统园林的亭台水榭与新建的砖石教室奇妙地共存。
一池残荷旁,几个学生正围着一台奇怪的装置激烈争论——那是由齿轮、杠杆和滑轮组成的力学教具。
在一处挂着兵棋推演室牌匾的宽敞厅堂外,他们听到了一个清朗而有力的声音。
透过敞开的雕花木窗,可见一位年约三旬、身形挺拔的教习正站在一幅巨大的沿海地图前。
他手持细棍,指点着沙盘上星罗棋布的舰船模型。
……正德年间的屯门海战,我军舰船数量两倍于葡人,为何仍损失惨重?
教习的目光扫过堂下学员,非将士不勇,实乃舰炮射程不及敌舰之半。彼在射程外从容发炮,我唯有冒死逼近,此谓之痛。
这位正是于承志,名臣于谦之后。他面容清癯,眉宇间既有书卷气的儒雅,又透着几分军人的锐利。一件半旧的青衫洗得发白,袖口处还沾着些许粉笔灰。
朱啸示意随从停在门外,静静聆听。
这时,于承志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窗外,当他看清朱啸的面容时,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但他很快恢复如常,从容地对学员们道:课间休息一刻。李信,你带大家复盘一下方才讲的登陆作战补给线配置。
学员们好奇地打量着门外的访客,三三两两走出教室。于承志整了整衣袍,快步走出教室,在朱啸面前站定,压低声音道:不知陛下……
朱啸立即抬手制止,温和一笑:于教习认错人了。本官是京师巡察使朱啸,奉命巡视各衙门工坊。
于承志会意,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恭敬行礼:是下官眼拙。朱大人远道而来,若不嫌弃,请到下官的值房歇息片刻。
值房简朴整洁,书架上摆满了兵书和航海图。一进门,于承志立即反手关上房门,撩起衣摆便要行大礼:臣于承志叩见……
不必多礼。朱啸伸手虚扶,朕此行是微服私访,不必拘礼。
于承志这才起身,却仍保持着恭敬的姿态:陛下亲临,学院蓬荜生辉。只是不知……
就是想来看看,朕的玄武学院办得如何。朱啸在书案前的椅子上坐下,刚才听你讲课,很有见地。继续说说,未来海战的关键在何处?
于承志沉吟片刻:臣以为,首在舰炮之射程与精度。巨舰大炮若不能命中,便是浮动棺椁。其次在舰队指挥与通讯。旗语灯号固有局限,我们正在试验利用镜面反光和声号传递复杂指令。
其三呢?
于承志走到那幅巨大的世界地图前,手指划过浩瀚的太平洋:在于海外基地与后勤。海军远征万里,若无处补给修整,便是无根浮萍。学生在研究三宝太监下西洋的航线时发现,当年之所以能远达东非,全赖沿途建立的补给点。
他转身看向朱啸,目光灼灼:水师强大非一日之功。舰船、火炮、人才、基地,缺一不可。这需要十年、二十年的持续投入。而最难的不是造船造炮,是……他顿了顿,是让朝中诸公理解,为何要花费巨资,去经营万里之外的荒岛。
正说话间,隔壁实验室突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不可能!《天工开物》明明记载……
书是死的,实验数据才是真的!你来看这个结果……
于承志无奈摇头:是格物科的陈教习和王教习,为了一道流体力学题争论三天了。
朱啸饶有兴趣地起身:走,去看看。
推开实验室的门,只见两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正争得面红耳赤,满地散落着演算纸。见到于承志,较瘦的那位立即拉住他:承志,你来评评理!根据伯努利原理……
伯努利?朱啸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这才想起,自己身在明朝,竟能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实在令人感慨。
两位老教习这才注意到陌生人,一时语塞。于承志连忙介绍:这位是工部巡察使朱大人。
较胖的王教习顿时来了精神:大人请看,我们正在研究舰船减阻。伯努利原理说的是流体速度与压力的关系,若能应用得当,航速可提升……
看着两位老人孩子般争相解释的模样,朱啸心中涌起一阵暖流。他转头对于承志低声道:能在朕的大明听到伯努利这三个字,朕心甚慰。看来玄武学院,确实进步不小。
回到兵棋推演室,课程继续。朱啸坐在最后一排,听着于承志与学员们探讨海战战术,不时点头。课后,他特意走到那位皮肤黝黑的学员面前:你方才说抢占上风位,可有实战经验?
那学员恭敬回答:回大人,学生家中世代跑船,略知一二。
于承志在一旁补充:他叫郑林,是郑成功的族侄,从小在海上长大。
朱啸若有所思:郑家……很好。
离开学院时,夕阳西下,给玄武湖面镀上一层金光。于承志一路相送,直到马车前。
今日所见,朕很满意。朱啸临上车前,回头对于承志道,好生教导这些学子,大明的未来,就在他们身上。
于承志深深一揖:臣,定不负陛下重托。
马车缓缓驶离学院,朱啸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对素月道:于承志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陛下是指?
他认出朕的那一刻,没有声张,而是借故请朕去值房。这份机敏,难得。朱啸微微一笑,看来,朕的玄武学院,不仅教出了懂军事的学生,也教出了懂政治的教习。
素月若有所思:只是不知,这政治智慧,是好是坏?
朱啸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轻声道:在这朝堂之上,既要坚持理想,又要懂得变通。于承志,似乎找到了这个平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