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的春天,终于展现出它全部的热情。
省委大院里的花开了个遍,粉的樱、红的桃、白的玉兰,喧闹地挤满枝头,空气里浮动着甜暖的香气。
就在这一片生机勃勃中,一个几乎已被人们遗忘的消息,悄然传来:
高小凤被释放了。
调查结果显示,她虽然与高育良关系密切,但并未直接参与其核心的违纪违法活动,更多是作为其生活上的陪伴。
在配合完所有必要的调查程序后,组织决定对其不予起诉,解除了相关强制措施。
当高小凤走出那扇门,重新呼吸到自由的空气时,刺眼的阳光让她几乎晕眩。
她没有回曾经的那个“家”,那里早已物是人非,充满了不堪回首的记忆。她拿着简单的行李,拨通了一个她默念了无数遍的号码。
电话那头,是高育良苍老而平静的声音:“小凤?”
“嗯,我……出来了。”
“……好。我在老地方等你。”
所谓“老地方”,是郊区一处极其普通的居民小区里,一套租来的两居室。
这是高育良被解除职务后,自己找的安身之所,简单,但干净整洁。
当高小凤敲开门,看到站在门口、穿着一身普通棉布衣裤、鬓角全白、身形佝偻了许多的高育良时,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相拥,两人只是静静地对望着,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混杂着无尽酸楚与释然的叹息。
“进来吧。”高育良侧身让她进屋,声音沙哑。
屋子里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必要的家具,阳台上养着几盆普通的绿萝,长势却很好,绿意盎然。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执掌一方权柄的省委副书记,如今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普通老人。而高小凤,也洗尽了铅华,眉眼间带着历经磨难后的疲惫与一丝难得的安宁。
没有追问彼此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那些挣扎、恐惧、屈辱,都已过去。
沉默地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饭,仿佛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归来的家人。
饭后,高育良看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忽然开口:“我想……去看看乾先生。”
高小凤微微一怔,随即轻轻点头:“我陪你。”
他们都知道,能有今天这份“相对自由”的结局,某种程度上,得益于乾哲霄当初那番直指人心的点化,是高育良最终选择坦白,才换来了组织的从宽处理。
于情于理,他们都该去道一声谢,也是去为那段不堪的过往,做一个彻底的了结。
没有用车,两人如同最普通的市民,乘坐公交车,又走了一段长长的路,才来到那座熟悉的筒子楼下。脚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却也更加坚定。
高育良深吸一口气,抬手,敲响了那扇门。
“门没锁,进来吧。”乾哲霄平和的声音依旧。
推门而入,陋室依旧,茶香袅袅。
乾哲霄坐在茶台后,看到相互搀扶着走进来的高育良和高小凤,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片刻,既无惊讶,也无怜悯,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澄澈与平和。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蒲团。
高育良和高小凤依言坐下,姿态恭敬,甚至带着一丝弟子面对师长般的虔诚。
“乾先生……”高育良开口,声音哽咽,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道谢?显得苍白。忏悔?似乎也已多余。
乾哲霄为他们斟上热茶,烟雾氤氲中,他缓缓道:
“春日正好,能出来走走,是好事。”
一句话,仿佛春风,拂去了高育良心头的万千重负。他端起茶杯,手微微颤抖,滚烫的茶水几乎要漾出来。
他低下头,浑浊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滴落,砸在陈旧的地板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痕迹。这不是悲伤的泪,而是放下一切伪装、一切执念后,如释重负的泪。
高小凤也红了眼眶,默默递过去一张纸巾。
“以前……执着于太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权、位、名……迷了心窍,苦了自己,也害了旁人。”高育良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现在想想,真是一场梦,一场……噩梦。”
乾哲霄静静听着,并未评判,只是又为他续上一杯茶:“梦醒便好。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高育良喃喃重复着“心无挂碍”四个字,仿佛要将它们刻进骨子里。他抬起头,看着乾哲霄,眼神虽然苍老,却难得地透出一丝清明:“谢谢先生当初点醒我。不然,我恐怕还在那泥潭里挣扎,越陷越深,最终……万劫不复。”
“迷途知返,善莫大焉。”乾哲霄语气平和,
“往后余生,寻一心安处,便是福报。”
高小凤也轻声开口,带着前所未有的真诚:
“乾先生,谢谢您。也谢谢……则川书记,念衾姐。”她知道,没有陆则川和苏念衾某种程度上秉持公心的“不追究”,她的结局可能会更糟。
乾哲霄微微颔首,算是代受了这份谢意。
三人在茶香中静坐,不再有多余的言语。
窗外,阳光明媚,春山如笑。陋室内,曾经的省委副书记和他的红颜知己,与超然物外的哲思者对坐,所有的权势纷争、爱恨情仇,仿佛都已被这温暖的春阳和清冽的茶香涤荡干净。
坐了约莫半个时辰,高育良和高小凤起身告辞。
“乾先生,保重。”高育良深深一躬。
“你们也是。”乾哲霄起身,将他们送到门口。
看着两人相互扶持、蹒跚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老旧楼道的拐角处,乾哲霄站在门口,负手而立,望着远处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的青山,许久,才轻轻掩上了门。
放下千钧重担,方知春山如笑。对于高育良和高小凤而言,他们的故事,或许终于迎来了一个平静的、带着些许苦涩却终究算得上是善终的尾声。
而对于汉东这盘大棋来说,旧的篇章彻底翻过,新的博弈,正随着春日的深入,进入更加关键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