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士将酒杯重重放下,叹息说道:
“皇上这是在断东南豪族与江南士子的根基啊,如此行事,必定失去江南士林之心,东林书院也将遭受沉重打击!”
听到这番感慨,衣着华贵的男子笑道:
“乾度兄何时也变得这般忧心忡忡了?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
闻言,文士面露不悦:
“受先兄何须取笑于我?如今局势,难道不该忧心?陛下即位以来,每一项举措,都直指江南士族与地方大户。”
“接连大案,不知牵连多少南方出身的官员,动辄以酷刑灭族,先帝在位时,何曾如此残酷?”
“你我皆是陛下所针对之人,兔死狐悲,家族利益受损,对我等又有何好处?”
“乾度兄此言极是,为兄虽年长几岁,却不及兄长远见卓识。”
说完,文士又独自饮下一杯酒,继续说道:
“我来京城之前,每期报纸都会反复研读。仔细推敲之后,我终于得出结论——朝中奸臣当道,魏忠贤与客氏,便是乱政之源。”
富贵男子连忙按住他手臂,低声劝道:
“乾度兄慎言,那客氏若真如此得宠,陛下又怎会将她逐出宫去?”
文士轻轻甩开他的手,站起身来,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
“受先兄,看来你消息还不够灵通啊。”
见他这般自信,富贵男子并未恼怒,而是低声问道:
“乾度兄对其中隐情有所了解?那就请乾度兄为在下指点迷津吧。”
“前些天,我特意托人打探此事。那客氏虽然离开了皇宫,但并未返回原籍,而是住在京城内城,所居宅院正是此前抄没的一位侍郎的府邸,并且门前有锦衣卫守卫。”
“据此判断,陛下虽将她逐出宫中,恐怕并非本意,实属无奈之举。若非如此,怎会让她安居内城,又有锦衣卫护院?依此推测,客氏迟早还会重返宫廷!”
“魏阉与我江南士族早已势同水火,若客氏回宫,势必再度联手,捏造罪名,陷害我等士族之家!”
身着华服的男子频频点头,认为好友之言句句属实。
“家父正是因此事命我来京师,临行前反复叮嘱,务必探明朝堂新动向,查清魏阉的势力底细。”
“乾度兄,你我既是同乡,又是多年挚友,为兄也就不绕弯子了。家父与几位士族已经商定,准备下一盘大棋。”
“倘若此计成功,我江南士族便可更进一步,牢牢掌控江南数省的话语权;若是失败,后果不堪设想,恐将坠入万丈深渊,连我也不敢想象会是怎样的局面。”
儒生听得心头一震,急切地问道:
“竟有这般严重?看来是要做殊死一搏了。既然话已至此,可否请兄长对小弟明言,到底是何计划?”
“谈不上殊死一搏,只因朝局混乱至此,我等若想自保,就必须主动出击,实在被逼无奈。”
说罢,便拉着儒生走到角落,凑近耳边低声细语几句。
儒生听罢,满脸震惊,嘴巴张得老大,正欲开口,却被一只手迅速捂住嘴。
若非华服男子反应迅速,恐怕这事便险些泄了密。
待捂嘴的手松开,儒生神色惊疑地说道:
“你们要切断漕运?还要抗交赋税?”
华服男子没有回答,只是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儒生一时语塞,几次欲言又止,终未吐出一字。
许久之后,他缓步走到酒桌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声音微微颤抖地说:
“受先兄啊,这些可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一旦失败,便是万劫不复。趁此事尚未启动,赶快修书一封,劝令尊立刻中止,以免祸及全族啊!”
然而华服男子只是摇头,仍不作答。
儒生则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陷入沉思。
见他迟迟未语,华服男子忍不住开口:
“乾度兄并未参与此事,为何反倒比我还要忧虑?”
儒生闻言,长叹一声,低声说道:
“小弟虽未参与,但小弟心里清楚,我那一向轻视于我的父亲,恐怕早已卷入其中,甚至极可能是核心人物。受先兄,是不是如此?”
华服男子听后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乾度兄果然才学出众,心思敏锐。我父亲是太仓的知名士人,乃当地士族之首,令尊亦在朝中任职。你我两家皆是太仓望族,遇大事向来同进共退,如此关键之时,自然不会缺席。”
听罢张采一番话语,张溥神情黯然,默默拿起酒杯,独自饮了起来。
张采没有劝阻,也没有多言,任他一人沉思。他明白好友心中的苦楚与志向。
张溥虽出身仕宦之家,但命运远不如寻常百姓,甚至不及贫寒子弟。
因他是婢女所生,属最卑微的庶出,从小便不被父亲重视,家中旁人更是对他母子冷眼相加,连下人都敢欺凌他们母子。
他还记得,初识张溥之时,张溥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我一定要中进士,将来当大官,让那些轻视我们的人全都后悔。”
“乾度兄无需忧虑,你早已与家中形同路人,就算事情不成,也不会牵连到你。”
张溥依旧沉默,只是盯着酒杯出神。
他心里清楚,这件事既然已经议定,参与的士族定然不少,都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那些老谋深算的士族头面人物,岂会轻率行事?
而张采能如此坦然告知,说明此事已有十足把握。
事实也的确如此。
近年来,北方各地灾荒不断,若无江南粮食接济,百姓早已陷入混乱。
而掌握江南粮源最多的,正是他们这些士族豪强,几乎等于扼住了朝廷的命脉。正是凭借这一点,他们才敢如此放胆行事。
皇帝始终要顾及北方民生,不可能彻底得罪江南士族,正因如此,他们才立于不败之地。
毫不夸张地说,这些年若不是江南几省的税粮支撑,朝廷早已难以为继。
不久之前,江南各地突然来了许多户部官员,按市价大量收购粮食北运,此事自然瞒不过众人耳目,因为其中就有张家的粮食。
有人猜测朝廷已面临粮荒,于是召集各家商议,最终一致决定,以切断漕运为手段,反制皇帝对士族的压制。
而张采此次北上京城,除了查访魏忠贤的动向,也是为了探明北方局势。
若时机成熟,士绅大族将立刻行动。
他不久前路过山东,看到当地田地荒芜,庄稼稀疏,心中已有预感,今年山东必定大荒,于是当即写信回乡。
张溥将两杯酒斟满,起身走到张采面前,举起酒杯说道:
“小弟本不愿过问此事,但既蒙兄长一直厚爱,今日便以此酒,敬兄长一路顺遂!”
张采笑盈盈地接过酒杯,满面春风地说道:
“沾乾度兄的好口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