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亿和余竹二人,几乎是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从星舰尾部那经历了无数番天旋地转的休眠舱区域,艰难地摸到了控制室。
他们的脸色苍白,胃里依旧翻江倒海,仿佛刚刚坐完一场持续整整一个星期的、毫无规则的宇宙级过山车。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需要极力对抗着残留的眩晕感和星舰不时传来的、难以预测的细微晃动。
控制室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舰长裴珏站在主控台前,背影紧绷,额间的皱纹已经紧紧拧成了一个深刻的“8”字,仿佛凝结了所有的焦虑与专注。
主控制台巨大的屏幕上,不再是绚丽的星云或星球图像,而是布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复杂数据流和动态引力模型图。
由量子探测器实时传回的数据冰冷而残酷地显示着:一号到六号卫星那该死的“一致排外式”轨道群,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在某种混沌中蕴含着诡异的协同!
它们的引力场相互交织、叠加,仿佛宇宙中有六只无形的巨手,共同拉扯着一张巨大而坚韧的、由纯粹引力编织成的巨网!
这张网横亘在“星尘号”与美丽的“随便”星球之间,充满了拒绝与排斥。
舰载语音系统已经沉默了有一段时间了。
这种沉默并非放弃,反而更让人心头发毛。
或许它并非真正的沉默,只是其庞大的计算核心正以前所未有的功率全速运转,所有的算力都投入到一项极其复杂的任务中:如何在绝不惊动这六颗“哨兵”的前提下,像一个最高明的幽灵,计算出那张引力巨网上瞬息万变的、稍纵即逝的孔洞或薄弱点,并规划出一条能让他们悄无声息地从中滑进去的路径。
它必须确保,等到那六颗卫星的引力场感知到异常时,“星尘号”早已溜之大吉,让它们追之不及。
然而,理想的计划面对的是残酷的现实。
“星尘号”已经被这张无形的引力巨网狠狠地弹开好几次了!
每一次都像是撞在宇宙中最坚韧的橡皮筋上,舰体剧烈震颤,内部一片狼藉。
最危险的一次,反弹的力量几乎要将他们重新推回那个更加晕头转向的、七号卫星的螺旋式轨道噩梦之中!
但“星尘号”终究不是一般的星际飞船。
它搭载的最新式量子引擎,赋予了它在绝境中寻找生机的非凡能力。
它总能在看似不可能的情况下,通过量子计算模拟出亿万种可能性,硬生生凿出一条生路;更能在成功率显示为-100%的绝望关头,逆转常规思路,从数据的尘埃中挖掘出新的、意想不到的方向。
这不,在经历了数次失败的冲击后,新的机遇似乎出现了!
只见在主屏幕那复杂的引力模型图中,代表六颗卫星引力交织的、混乱的能量线条中心地带,赫然出现了一个相对平静的、不大不小的区域——一个引力空洞中心!
它就像是狂暴龙卷风的风眼,或是巨网中央因编织规律偶然形成的一个暂时性的孔洞,周围是肆虐的能量,其内部却相对稳定。
希望之光似乎就在眼前!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而且同样致命:现在,他们需要先穿过环绕在这个引力空洞周围的、那高强度且极度混乱的引力怪圈!
这片区域是六颗卫星引力拉扯最激烈、最不可预测的地带,如同风暴之墙,想要突破,难如登天。
柏亿和余竹看清了屏幕上的态势图,刚刚缓和一点的脸色瞬间又变得惨白,心也同时拎了起来,面皮紧绷。
这个问题,看起来比之前单纯的追逐弹射还要棘手和危险!
“咳咳……”
就在这时,沉默了许久的舰载语音终于不再“装聋作哑”,它发出了一声类似清嗓子的拟音,似乎终于从庞大的计算中得出了某个结论,只是这结论听起来并不那么美妙。
“别急!”
它的语调试图保持平静,但电子音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按照正常的物理理论和概率模型计算,我们的舰体如果想要硬闯过外围的引力怪圈,最终抵达那个引力空洞……呃嗯……理论上存在一定的可能性。”
它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用词,然后补充道:“当然呐,这个美妙前景的前提条件是,我们的星尘号需要提前做好……转变为‘一次性使用星舰’的心理和物理准备。”
“什么意思?”
裴珏眉头拧得更紧了,他自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替所有在场的人问出了那个最坏的可能。
舰载语音的回应可谓是相当“幽默”,带着一种冰冷的、属于AI的黑色喜剧感:“意思比较明确。那就是,在我们成功进入引力空洞之前,大概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会与那些正在满轨道乱转、毫无规律可循的卫星中的某一颗、或某几颗,发生亲密接触。以星尘号目前的体量、结构强度以及我们所处的相对速度来计算的话,任何形式的‘亲密接触’,其极大可能、甚至是唯一的结果,就是我们与目标卫星……融为一体,共同化为漂浮在这片星域的一堆极其细小的、难以分辨的宇宙残渣。”
控制室内一片死寂……
不得不佩服这舰载AI,在这种生死一线的危急关头,居然还能如此淡定地启动自带的幽默程序,尽管这幽默冷得能让沸水结冰。
在“随便”星球几十万米高的同步轨道上,一座造型流畅、颇具未来感的银白色太空港如同镶嵌在黑色天鹅绒上的钻石,静静悬浮。
这里是星球与外界连接的最重要枢纽。此刻,港口的专用泊位上却空荡荡的,与周围繁忙穿梭的小型摆渡船形成了鲜明对比。
太空港总督尼拉,一位身材高挑、穿着剪裁合体的星球政府制服、眉宇间却凝结着化不开焦躁与不耐的女性,正带着一众高级官员,在观景平台上已经足足等待了半个月!
他们在此的目的明确而单一——接应那艘从遥远太阳系火星基地出发,承诺送达最新型号量子引擎样品的“星尘号”星舰。
这笔交易对“随便”星球至关重要,以至于总督亲自带队迎接,以示重视和诚意。
然而,半个月过去了,舷窗外除了那颗任性舞动的美丽星球和它那十颗如同顽劣孩童般胡闹的卫星,哪里有什么“星尘号”的影子?
尼拉总督的耐心早已被消耗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愈演愈烈的恼火。
她第十几次抬起手腕,查看个人终端上毫无动静的通讯界面,最终忍不住再次对身后的技术官低吼:“还是联系不上吗?!”
技术官额头沁出冷汗,艰难地回应:“总督阁下,我们一直在尝试……但您知道的,我们星球周围的卫星太多了,它们的引力场强大且混乱到了极致,产生的复合干扰效应如同一个天然的、不断变化的超强信号屏蔽层。星际远程通话……完全处于无法稳定连接的状态!所有的定向信号发射出去,就像石子投入狂暴的海洋,瞬间就被扭曲、撕碎、淹没了。”
上一次成功与外界建立稳定星际通讯是什么时候?
技术官心里默默回想,那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正是那一次极其艰难、信号时断时续的通话,才最终与太阳系火星基地达成了那笔巨额采购意向——订购他们最新研发的、号称推力惊人的量子引擎。
为何“随便”星球要如此劳心费力、不惜耗费天文数字的财富,去购买远在无数光年外的量子引擎?
原因简单明了,甚至带着一丝悲壮和无奈——他们要用这来自异星文明的强大引擎作为核心驱动,安装在他们美丽的星球本体上!
最终目标,是启动引擎,产生足以摆脱当前引力束缚的庞大推力,带领整个星球“逃离”这十颗既让人头疼欲裂、又相伴了无数岁月、仿佛爱得深沉难以割舍的卫星!
这个计划听起来疯狂至极,却是“随便”星球文明在经过无数次测算和绝望后,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能自救的方案。
他们无法改变卫星的轨道,也无法让星球停止这令人晕眩的舞蹈,那么唯一的出路,就是带着家园一起“搬家”!
大宗交易,尤其是这种涉及星球命运的交易,自然慎之又慎。
首先必须亲眼验货,实地测试引擎在本地极端环境下的性能数据。
于是,火星基地派出了以舰长裴珏和科学家夫妇余竹、柏亿为核心的精英团队,乘坐最先进的“星尘号”,护送那台珍贵的量子引擎样品前来洽谈,并最终签署正式合同。
然而,远在太阳系的火星基地,显然是严重低估了“随便”星系这十颗卫星所能制造的麻烦等级。
他们或许以为只是轨道复杂一些,却万万没想到其引力环境会诡异、混乱、危险到这种地步。
因此,“星尘号”上只携带了一台用于展示和测试的样品引擎,加上星舰自用的一台,总共也只有两台量子引擎。
倘若“星尘号”能有多台这样的强大引擎组成阵列,其动力冗余和机动性将大大提升,那么此刻要冲破那六颗卫星组成的、该死的“一致排外”引力怪圈,成功的可能性无疑会增加无数倍。
但现实没有如果。
火星基地的顾虑也情有可原——这种尖端量子引擎的造价高昂到令人窒息,不可能在未确定订单前就盲目量产一大堆,最后万一交易谈不成,所有巨额投资都将砸在手里,血本无归。
现在,所有的压力、所有的希望、所有的焦虑,都聚焦在了那艘渺小的、不知被困在何处、正与疯狂引力搏斗的“星尘号”,以及它舱内那两台承载着一个星球命运希望的量子引擎之上。
尼拉总督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混乱而美丽的星域,心中默念:“星尘号”,你们一定要闯过来!
穆楚楚以一种奇异的视角“看”着自己的物理躯体如同风中沙堡般渐渐消散、变得透明、最终化为虚无。
剧烈的痛苦和灼烧感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与超脱。
她的意识并未随之湮灭,反而像是在这场毁灭中得到了淬炼和提纯,变得更加清晰、凝聚,甚至开始……具象化。
她仿佛悬浮于一片无垠的虚空,没有上下左右之分。
她能“看到”自己散逸的意识并非消失,而是化作无数闪烁着微光的、如同星辰尘埃般的粒子。
这些粒子并未四处飘散,而是受到一种无形力量的牵引,缓缓地、有序地重新汇聚,逐渐勾勒出一个与她原本形态相似、却更加纯粹由能量和精神构成的朦胧光体。这就是她现在的存在形式——一段凝聚的意识,一个思想的集合体。
就在她逐渐适应这种新形态时,前方那团刚刚将她彻底摧毁的、散发着恐怖能量的耀眼白光,也开始发生奇异的变化。
它那暴烈、充满毁灭性的光芒逐渐内敛、收缩,形态开始扭曲、拉伸,变得柔和而复杂。
最终,它定格成了一个让楚楚意识核心为之颤动的熟悉结构——一个没有内外之分,表面无限循环的奇特拓扑学结构。
是了!
是克莱因瓶!
那个她追寻已久、试图借助其力量返回故乡维度的神秘存在!
它竟然以这种方式,在这种地方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与激动在她的意识体中荡漾开来,仿佛迷失的航船终于看到了灯塔的光芒。
她的意识光体不由自主地、缓缓地向着那悬浮在虚空中的、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克莱因瓶飘去。
“你又来了。”
一个深沉、平静、仿佛亘古存在的女声毫无征兆地直接在她的意识深处响起,没有通过任何介质传播。
这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蕴含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威严。
楚楚的意识波动了一下,但她没有理会这个声音的询问。
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克莱因瓶上,脑海中清晰地回忆起自己上一次(或者说,在无数次尝试中的某一次)失败后立下的决心:绝不能只是简单地拉动维度线,她必须在原有维度彻底坍缩之前,改变导致坍缩的那条关键时间线!
她的“目光”投向克莱因瓶。
瓶身四周,如同全息投影般,依旧在不断循环播放着各个维度诞生、繁荣、最终走向坍缩毁灭的悲惨画面,那些星辰寂灭、时空崩解的景象触目惊心。
在瓶子那看似不可能存在的“内部”空间中,无数条纤细而明亮、代表着不同维度时间线与命运的丝线,正在缓缓流动、交织。
楚楚的意识体变得更加凝练。
此刻绝不能像前几次那样,因急切而随便找一个节点拉扯。
她必须精准地找到属于维度坍缩前的那条线,并在那最关键、最致命的节点介入,在拉动维度线的同时,就必须以意志修改那条原有的、通往毁灭的时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