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一年七月,开城,板门店。谈判桌上的唇枪舌剑,其激烈程度不亚于前线的炮火。谈谈打打,打打谈谈,成了朝鲜战场的新常态。战线在三八线附近逐渐凝固,每一寸土地的争夺都伴随着惊人的鲜血,却再也难以撼动整体的战略平衡。
关岛基地的战略评估会议频率越来越高,气氛也愈发凝重。消耗战的残酷数字,像冰冷的雪花片般堆积在每位参谋的案头。
在一次由太平洋总部特派员参与的高级内部会议上,议题直接而尖锐:是否值得为了可能的、有限的战线调整,继续投入巨大的资源进行血腥的拉锯?是否有必要考虑扩大战争,例如将战火引向中国本土?
鹰派军官慷慨陈词,强调“共产主义扩张的威胁”,主张施加更大军事压力,甚至不惜动用“更广泛的手段”迫使中朝屈服。
轮到陈晓发言时,会议室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想听听这位“预言家”和“成本会计”的看法。
陈晓没有直接反驳鹰派,而是如同一个冷静的外科医生,开始系统地解剖这场战争。
他首先展示了一系列精心准备的图表和数据:
“先生们,让我们暂时抛开意识形态,只看一些基本的数字。”他的声音平稳,不带感情色彩。
“自去年十月确认中国介入至今,我军及其盟军累计伤亡已超过二十万。直接军费开支高达数百亿美元,这还不包括对盟友的军事援助和全球范围内因战略资源倾斜而产生的间接成本。”
“我们面对的敌人,其人力资源似乎深不见底,其士兵的战斗意志在经历了如此惨烈的消耗后,依然未见衰竭的迹象。我们在火力、机动、后勤上拥有绝对优势,却无法将其转化为决定性的胜利。为什么?因为对方的核心战略,就是‘消耗’。他们用空间和鲜血,换取时间,削弱我们的意志和资源。”
他话锋一转,将矛头指向了真正的目标:
“而在这场血腥的消耗战中,最大的受益者是谁?”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是莫斯科。”
“苏联以极低的成本——主要是些过时的武器装备和有限的物资援助——成功地将美国及其主要盟友的战略注意力牢牢吸引在远东这个泥潭。他们在欧洲的压力因此减轻,其全球扩张的步伐并未停止。我们在这里每多投入一分资源,苏联在其它关键地区,比如西欧、中东,就多一分战略主动。”
他引用了近期欧洲局势的一些紧张迹象,以及苏联核武库和远程轰炸机部队发展的最新评估。
“先生们,”陈晓加重了语气,“我们是否正在犯一个战略性的错误?将我们最宝贵的鲜血和财富,投入一个无法取得决定性胜利、反而让真正对手坐收渔利的无底洞?”
他最终抛出了自己的核心论点,依旧包裹在“客观分析”的外衣下:
“我并非主张无条件退让。但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与中国的这场有限战争,长期化、僵持化,完全符合苏联的利益,而严重损害我们的全球战略。我们的首要对手是苏联,核心战场在欧洲。继续在朝鲜进行无休止的消耗,甚至在风险不可控的情况下扩大战争,无异于自毁根基。”
“因此,我认为,当前最符合美国全球战略利益的路径,是寻求一种‘体面且可控’的停战。利用当前战线相对稳定、双方都已疲惫的时机,通过谈判达成协议,将我们的力量和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真正的主要威胁——苏联身上。这并非失败,而是战略上的重新聚焦和资源优化。”
他的发言结束后,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没有掌声,也没有立刻的反对。他提供的不是激情澎湃的号召,而是冰冷残酷的账本和战略权衡。他巧妙地将“停战”与“对抗苏联”这个更高的政治正确绑定在一起,为主和派提供了坚实有力的理论武器。
几位之前主张强硬路线的军官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来自华盛顿的特派员飞快地记录着。
哈里森准将深深地看着陈晓,眼神复杂。他知道,这份分析一旦被送到华盛顿,必将引起主和派的强烈共鸣,并成为他们推动谈判的有力论据。
果然,此次会议的纪要和陈晓的分析要点被迅速上报。在华盛顿高层,关于朝鲜战争的争论本就激烈,陈晓这份从全球战略高度剖析战争代价、直指苏联渔利的报告,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主和派如获至宝,多次在内部讨论中引用其观点。
尽管谈判过程一波三折,期间战火仍时有反复,但通过谈判结束战争的思路,逐渐成为了美国决策层的主流共识。陈晓的分析,无疑在潜移默化中,为这股共识增添了分量。
一九五三年七月二十七日,朝鲜停战协定最终在板门店签署。持续了三年的血腥战事,终于按下了暂停键。
消息传到关岛,反应各异。有人如释重负,有人心有不甘,更多的人是麻木后的平静。
不久,一封装帧精美的嘉奖令和一份来自cIA的特别慰问金,被送到了陈晓手中。表彰他在“朝鲜冲突期间提供的极具洞察力的战略分析,为理解复杂局势做出了卓越贡献”。
看着那份嘉奖令和那张数额不小的支票,陈晓独自在办公室里,无声地笑了,带着无尽的荒诞和疲惫。
内心吐槽:这算怎么回事?我,一个中国人,靠着对祖国军队的“深刻理解”,帮着美国人“认清”了形势,促成了停战,最后还拿了敌人的奖赏和奖金?这剧本,连莎士比亚都写不出来。功德无量?或许吧。但这功德的滋味,真是五味杂陈。
他走到窗前,外面是和平的、阳光灿烂的关岛。而他知道,在遥远的朝鲜半岛,那片被炮火反复耕耘过的土地上,无数生命永远定格在了三年之间。
他推动了和平,手上却仿佛沾满了看不见的血污与硝烟。
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席卷了他。他渴望结束这一切,渴望离开这个巨大的、无形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