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战役的惨败,彻底击碎了“圣诞节前回家”的幻想。
一九五一年初,战局进入了一种血腥的拉锯和相持状态。
志愿军发动了第三次、第四次战役,虽然再次将战线向南推进,甚至一度再次攻克汉城,但也暴露了其后勤补给线的极限。联合国军则在李奇微接替麦克阿瑟后,采取了更务实的“磁性战术”和“绞杀战”,依托火力优势发动反击和有节制的后撤,战线在三八线附近反复绞杀,不断消耗志愿军的有生力量和物资。
战争从大开大合的运动战,转入了围绕三八线附近山岭阵地的残酷拉锯和消耗战。砥平里、雪马里、上甘岭……一个个地名开始与血腥的阵地攻防战联系在一起。
陈晓敏锐地意识到,战争的转折点或许正在到来。双方都开始意识到,在朝鲜这个狭长的半岛上,谁也难以彻底消灭对方。巨大的伤亡和物资消耗,正在拖垮参战各方。是时候,为“止损”和“和谈”埋下伏笔了。
他知道,历史的车轮正滚向谈判桌。而他,需要做的,就是为这个结局,悄悄地铺垫道路,加速这个过程。
在哈里森要求的“更详实依据”框架下,他的分析报告风格也发生了微妙的转变。虽然,他依然引用大量前线战报、伤亡统计、物资消耗数据和空中侦察照片,但侧重点完全不同了。他不再侧重于具体的战术弱点分析,而是更多地转向宏观的战略评估和消耗计算。
在一份关于第三次战役后局势的评估中,他写道:
“敌军(志愿军)的进攻势头虽然依旧凶猛,但其攻击纵深明显缩短,战役间歇期拉长。这强烈暗示其后勤补给线已达到物理极限,兵员和装备的持续补充面临巨大困难。然而,我们也必须注意到,其战斗意志并未明显衰减,甚至因其在极端劣势下仍能发动大规模攻势而显得更为坚韧。这意味着,即便我军能再次将其击退,每一次胜利的代价都将异常高昂,且无法转化为决定性战果。”
“围绕xxx高地的反复争夺已持续月余,双方投入兵力累计超过x个师,伤亡总数预计逾万。为争夺这片有限区域的战术主动权,所付出的代价与获得的战略收益严重失衡。”
在分析第四次战役联合国军反击时,他“客观”地指出:
“我军火力优势在阵地战中得到充分体现,给敌军造成重大杀伤。但同样,敌军依托坑道和野战工事的防御极其顽强,往往战斗至最后一人。收复失地需要付出惨重的时间和人命代价。这种‘绞肉机’式的消耗,对我军的士气、装备储备以及国内舆论的压力,正在持续累积。”
“这场战争正在演变为一场针对人力、物资和国民意志的消耗竞赛。敌方背后有苏联援助,虽然其自身孱弱的工业基础决定了其长期承受能力存在上限。但是我必须指出,我方及盟友在此种僵持中付出的直接与间接成本,同样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并可能影响全球其他关键地区的战略部署。”
他开始引入更宏观的数据:
“根据不完全统计,开战至今,我联合国军日均弹药消耗量是二战太平洋战场的数倍。维持前线部队作战的物资成本,正以几何级数增长。而对手,似乎拥有近乎无限的人力资源,以及……对伤亡令人难以置信的承受能力。”
他甚至在一次小范围会议上,当着哈里森和几位高级参谋的面,抛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先生们,我们是否计算过,要将这样一个意志顽强、能够承受巨大伤亡的对手,彻底逐出朝鲜,我们需要投入多少兵力、消耗多少物资、花费多少时间?以及,最重要的是,即使我们做到了,在苏联虎视眈眈、欧洲防务压力巨大的背景下,这样的胜利是否具有战略上的可持续性?”
这些问题,像一根根冰冷的钢针,刺破了部分军官脑海中“彻底胜利”的幻想。他们开始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战争,至少,无法以可承受的代价赢得一场彻底的胜利。
陈晓的分析,看似客观冷静,实则不断地在放大战争的“成本”和“不确定性”,同时强调志愿军“难以摧毁”的意志和“近乎无限”的兵源潜力——尽管他知道这也是有极限的。
他成功地在这些美军决策者心中,植入了“此战无益”、“代价过高”的潜意识。
他开始谨慎地提出可能性:
“综合各方信息,包括苏联通过非正式渠道传递的信号,以及敌方近期在宣传口径上的微妙变化,可以推断,敌方在遭受重大伤亡、意识到难以彻底驱逐我联合国军后,其战略目标可能正从‘武力统一’向‘争取有利谈判地位’过渡。”
“持续的阵地消耗战符合我方‘以火力换人力’的总体策略,但若寻求战争的政治解决,当前战线相对稳定的状态,或许是一个值得考虑的接触时机。继续无止境的消耗,可能导致对方立场更趋强硬,或使我方陷入更深的政治被动。”
这些分析,每一句都有情报来源或数据支撑,看起来客观、冷静,甚至有些悲观。它们没有直接说“我们该和谈了”,而是通过不断渲染战争的残酷性、消耗的巨大以及敌方难以被迅速击败的现实,潜移默化地削弱着美军内部对战争“胜利”的预期。
哈里森阅读这些报告时,眉头越皱越紧。报告里的数据和分析像冰冷的雨水,一点点浇熄了复仇的火焰和迅速取胜的幻想。他开始更多地思考战争的“成本”和“结局”,而不是下一个“攻势”。
基地内部的气氛也悄然变化。之前还充斥着“给陆战一师报仇”、“把中国人赶下海”的激进言论,渐渐被“这样打下去值不值”、“如何才能体面结束”的讨论所取代。陈晓的报告,为这种情绪的转变提供了“权威”的注脚。
内心吐槽:从“预言家”转型成“成本会计”,我这角色扮演真是越来越丰富了。不过,看着这群战争鹰开始拨弄算盘,计算伤亡和美元,这感觉倒也不赖。早点认清现实,对大家都好。
他的报告,最终还是被哈里森作为重要参考,提交给太平洋总部和华盛顿。
虽然无法证明其直接影响了美国最高决策,但这些基于“专业分析”的、充满悲观论调的报告,无疑为华盛顿政界和军方内部日益高涨的“寻求谈判解决”的声音,提供了来自前线视角的“弹药”。
战事进入一九五一年春夏的第五次战役和随之而来的阵地战阶段,伤亡数字不断攀升,战线却基本稳定在三八线附近。双方都近乎筋疲力尽。
终于,一九五一年六月下旬,苏联驻联合国代表马立克提出了双方谈判停火与休战的建议。紧接着,北京和平壤方面也发出了类似信号。
很快,相关信息通过情报渠道传到了关岛,哈里森第一时间召见了陈晓。
“陈顾问,”哈里森指着桌上关于和谈消息的电报,语气复杂,“你的分析……又一次走在了前面。你关于谈判窗口的判断,现在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陈晓保持着谦逊:“我只是基于信息和逻辑的推演。战争的逻辑,最终总要让位于政治的逻辑。”
“是啊,政治的逻辑……”哈里森叹了口气,显得有些疲惫,“东京和华盛顿已经初步同意进行接触。地点大概会设在开城。”
他看向陈晓,眼神里带着新的期待:“接下来,我们需要你发挥更大的作用。我们需要你在谈判期间,持续提供对中方意图、底线以及可能策略的分析。这场战争,可能要换一个战场了。”
陈晓心中一定。谈判开始了,这是他努力引导的方向。
但他知道,谈判桌下的博弈,同样凶险。他的分析,将直接影响到美方的谈判策略和要价。
“我明白,准将先生。”陈晓点头,“我会密切关注一切动向,提供尽可能准确的分析。”
离开哈里森办公室,陈晓望着窗外蔚蓝的太平洋,心情并未感到轻松。
谈判开始了,但距离真正的和平,还有漫长的路要走。他这个隐藏在敌人心脏里的“成本会计”,还得继续在钢丝上行走,为了那个最终的结局,小心翼翼地平衡着“真实”与“引导”。
只是,在更加微妙复杂的谈判情报分析中,他还能继续完美地隐藏自己,并施加影响吗?卡特那双眼睛,可从未真正离开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