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柱关于“主角必须说中国方言”的要求,如同一块坚硬的磐石,堵在了好莱坞精密的商业流水线前。尽管那位独立导演从艺术角度表示了理解和一定的支持,但在“星光梦工厂”内部,这无疑引发了一场不小的地震。
第二天的剧本研讨会,气氛明显变得凝重和疏离。迈克尔·陈的脸上虽然还维持着职业化的笑容,但眼神中的热切和耐心已经消退了不少。他身边多了两位此前未曾露面的人物——一位是公司负责商业分析和市场预测的高级副总裁,另一位是来自主要投资方代表,一位表情冷峻、眼神锐利的中年白人。
会议开始,没有寒暄,那位副总裁直接打开了ppt,屏幕上开始滚动冰冷的数据和图表。
“张先生,”副总裁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让我们回到现实层面。根据我们的市场模型分析,一部非英语电影,在北美主流市场的票房天花板,大致在3000万至5000万美元区间。这还需要题材独特、口碑爆棚、并有强势的奖项加持。”
他切换了一张图表,上面是各种语言电影的平均票房对比,英语电影遥遥领先。
“而如果使用一种……嗯,非标准的中文方言,”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根据我们的评估,这个天花板将会降低至少百分之四十。这意味着,仅北美市场,我们可能就要面临超过1500万美元的潜在损失。这还不包括其他英语地区,以及那些对字幕接受度更低的海外市场。”
接着,那位投资方代表开口了,他的语气更加直接,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mr. Zhang,我们是生意人。我们尊重您的故事,也理解您对文化真实性的情感。但电影是一项高风险的商业投资。我们的首要责任,是对我们的股东和投资人负责。”他身体前倾,目光直视铁柱,“您的要求,在我们看来,是在人为地增加项目的商业风险,并且是在一个最基础、最核心的环节——语言上。”
他摊了摊手:“我们无法拿着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商业计划书,去说服我们的投资人掏出数千万甚至上亿美元。除非,您能在其他方面做出足够的让步,或者,您能证明这种‘方言’选择,能带来超出常规的、足以覆盖风险的商业回报。”
他所谓的“让步”,潜台词不言而喻——要么放弃方言要求,要么在故事改编、角色塑造、甚至是在票房分红等商业条款上做出巨大牺牲。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王翠花紧张地攥紧了手中的笔,旁边的律师也面色凝重,低声对铁柱说:“张总,他们这是在用商业数据施压,试图迫使我们在核心诉求上退让。”
铁柱安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有些发白。他能感觉到,谈判的天平正在迅速倾斜,对方试图将这场关于文化表达的讨论,拉回到纯粹冰冷的经济账本上。
迈克尔·陈适时地接话,语气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无奈:“张先生,您看,这就是我们面临的现实。我们非常渴望与您合作,但我们必须对项目负责。是否有可能……我们折中一下?比如,主角在大部分时间使用一种……带有轻微地方口音的普通话?这样既保留了一些特色,又不至于完全挑战观众的习惯?”
“或者,”那位投资方代表补充道,抛出了一个看似诱人的条件,“如果您同意使用我们推荐的、英语流利的演员,我们可以在原有的改编权费用基础上,再增加百分之十五,并且可以考虑给您一个更高的、基于全球票房的分成点数。”
金钱,成了他们打破僵局的最后,也是最直接的武器。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铁柱身上,等待着他的回应。是坚守那份看似“不切实际”的文化坚持,还是向现实和巨大的经济利益妥协?
铁柱沉默了很久。他看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数字,听着耳边关于“风险”、“回报”、“市场天花板”的分析,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张家沟的老槐树,是村民们用乡音唠嗑时那生动的表情,是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所特有的韵律和节奏。
他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位副总裁和投资方代表,最后落在迈克尔·陈脸上。
“各位老板,你们算的账,俺听明白了。”铁柱的声音依旧带着乡音,却异常沉稳,“你们觉得,用俺们那儿的土话,会亏钱,是笔不划算的买卖。”
他顿了顿,缓缓说道:“可是,在俺们农村,有种老树种,长得慢,木质硬,不像那些速生木头来钱快。但老木匠都知道,这种木头打出来的家具,结实,耐用,有味道,能传代。它值钱的,不是木头本身,是它里面含着的那股子‘劲儿’,是岁月和土地留给它的东西。”
他用“老树种”比喻自己的故事和方言,继续说道:“你们想拍的,如果只是一个很快就能赚钱、然后很快就被忘记的故事,那俺觉得,没必要非得是俺张铁柱。好莱坞肯定有更多更会编故事的能人。”
“俺的故事,可能就像那老树种,”铁柱的目光变得深邃,“它长得慢,它不符合你们那条快速的流水线。但它里面,有你们说的那种‘不确定性’,也有你们没算进去的那种……可能性能打动人心的‘确定性’。俺不知道它到底能值多少钱,但俺知道,要是把它砍了,刨光了,做成跟别的木头一样的板子,那它就不是那棵老树种了,它里面那股最值钱的‘劲儿’,就没了。”
他拒绝了对方关于口音折中和金钱补偿的方案。
“对不起,”铁柱摇了摇头,语气坚定,“钱,是重要。但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要是为了多挣些钱,就把俺自个儿是谁都给卖了,那俺张铁柱,也就不再是张铁柱了。这样的电影拍出来,俺没脸回去见张家沟的乡亲们。”
谈判,彻底陷入了僵局。
美方团队成员的脸色都很难看。铁柱的固执,超出了他们的理解和商业逻辑。在他们看来,这已经不是一个可以沟通的合作对象。
迈克尔·陈深吸一口气,做出了最后的努力:“张先生,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可能不得不非常遗憾地……”
“等等。”
就在这时,那位一直沉默的独立导演突然开口了。他看向铁柱,眼神复杂,带着一种艺术家特有的执拗和欣赏。
“张,”导演说道,“你的‘老树种’理论,很有趣。也许……也许我们都需要一点时间,再好好想想。想想有没有第三条路,一条既能保住树的生命,又能让它被更多人看见的路。”他转向迈克尔·陈和投资方代表,“我建议,今天的会议先到这里。给彼此一点冷却和思考的时间。”
导演的介入,暂时中止了谈判破裂的进程。
但所有人都知道,僵局依然存在。横亘在双方之间的,不仅仅是语言的差异,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和逻辑体系——一边是追求效率、回报和风险控制的资本逻辑,另一边是坚守根脉、真实与文化身份的土地逻辑。
铁柱一行人心情沉重地回到了酒店。王翠花忧心忡忡:“铁柱,咱们是不是把路走绝了?”
铁柱站在窗前,看着洛杉矶永不熄灭的灯火,缓缓说道:“翠花,咱没做错。有些口子,不能开。开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慢慢就把自个儿弄丢了。”
他知道,这次好莱坞之行,很可能最终一无所获。但他并不后悔。他来到这个世界闻名的造梦工厂,不是为了变成一个他们想象中的“国际符号”,而是为了确认并守护那个源自张家沟泥土的、真实的自己。
谈判陷入了僵局,但铁柱心中的某些东西,却愈发清晰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