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交流实在太磕绊,在寒风中断断续续说了很久。待到回过神来,商叶初才发现自己的手都快被冻僵了,脸也冻木了,皮肤表层甚至泛起了微微的麻。而且由于手上也敷了老年妆,还不能搓手取暖。
助理举着暖手宝,在不远的地方戳着,等待着商叶初的指示。谢尔盖见状道:“你很冷,叫助理过来吧。”
商叶初也冻得有点撑不住了,正打算召唤助理,忽地动作一顿。
商叶初试着蜷了蜷手掌,又伸展开,复又蜷缩起来。
被冻麻的手有些僵硬,动作比平常迟缓了不少。
商叶初忽想起胡老太太和齐鸣,两人都年事已高。商叶初平常很注意观察生活,她们两个的手,平常就是这种慢而钝的状态,有时还会微微颤抖。握拳和掰开都很慢。那种岁月带来的僵化和迟缓,是表演和化妆无法仿制的。
尤其是在天冷的时候,胡老太太的手就更凉、更僵了,写毛笔字时还会带颤尾巴。
商叶初将手举到眼前,蜷缩伸展了几遍,好像刚长出来两只手似的。
谢尔盖凝眸看了她的动作半天:“正式开拍还有一会儿。”
“原来老了是这种感觉。”商叶初没注意到谢尔盖的话,自言自语道。
“您说什么?”
“我一直以为人老了是融化,骨头和肉慢慢软了。”商叶初望着自己的手,喃喃道,“原来老了是冰冻。”
所有东西都冻木了,冻脆了。从身体到心。
一阵寒风吹来,商叶初打了个哆嗦。
商叶初招招手,叫来助理道:“晓利,帮我个忙。”说着对她絮叨了几句。
助理听罢奇怪道:“姐,用得上吗?”
商叶初竟然要她订购一批高端取暖设备和用品,给幸福商业街那群老头老太太送去。助理觉得挺多此一举的,幸福商业街又不是没有地暖和空调。
商叶初笑道:“年轻人火力壮,岁数大的人就不一样了。你就说这是代言商白送的,我家里堆不下了,大家肯定就收了。”
反正是一姐自己的钱,助理是无所谓的,点点头便去了。商叶初半开玩笑道:“叫那群家伙少吃点回扣,我可是要查账的!”
“您已经自顾自说了半天中文了,”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看来我以后与您对话,得戴上同声传译耳机,避免您随时切换语言。”
嚯,差点忘了,身后还有个火力更壮的。
大家都立在寒风里,商叶初快冻成木乃伊了,这家伙倒是还活蹦乱跳的。
商叶初回过头,难耐地轻轻搓了一下手,又迅速停住动作:“你刚刚不是还纠正我的称呼吗?怎么现在又您啊您上了?”
谢尔盖噎了一下,道:“你刚刚还在跟我对戏,但是转眼就和助理聊得火热。”
商叶初呵了口气,呼吸造成的白气在她和谢尔盖之间荡开:“你切换人称代词的速度似乎不比我切换语种慢。”
眼看气氛又要火热起来,好在这时,黄导演在那边吆喝道:“叶初,还有那个谁,快过来吧,要走戏了!”
----------
近了,那人的身影近了。
魏冰开后退了两步,那道身影在视线中由模糊变得清晰。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让她魂牵梦萦的脸,跨越了半个世纪的春秋大梦,正向她走来。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恍然,一瞬间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那一天,这是将死的幻觉。
青年人走近了,魏冰开听见他在说话,说的是她熟悉的语言。幻梦霎时破灭,现实卷土重来。激情破灭后的落差感让她几乎无法听清青年在说什么,只能捕捉到几个字眼,“东西”,“魏冰开”,“需要”……
魏冰开喃喃道:“他呢?”
她没有说那个名字,然而青年知道那是谁。
“您说我父亲?他很好。他一切都好,父亲说,请您不必再挂念他了……”
他结婚了,子孙满堂,享尽欢乐。而她也活了下来,饱经风霜,不过至少拥有了平和宁静的晚年。
年轻人英俊的面庞,含情的蓝眼睛,为了缥缈的理想争论不休,在冬日火红的炉火边纵情歌唱,那居然都已经是将近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
听起来多么漫长。长到她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怀念那个人,还是怀念那段不可重来的青春。
魏冰开突然意识到,与科瓦廖夫的爱情带来的激情、希望、紧张与渴盼,种种情绪,无论是正面还是负面,好的还是坏的,其实远比科瓦廖夫这个人陪伴在她身边的时间要长。
科瓦廖夫可以有无数结局与选择,娶妻生子,亦或是孤独终老,这些是魏冰开无法管辖的领域。可那些情绪、记忆和感受,是独属于她自己的。它们让她某部分的生活免于孤独、无趣和庸碌,像一柱味道经年不散的香。
人嘛,不焚香也能好好过日子,只不过滋味会淡一些罢了。
魏冰开心头划过一抹怅然。为着科瓦廖夫曾给她的人生添上这些欢欣和幸福,她祝福他。她为他的幸福而幸福,并希望他永远幸福下去。她从未憎恨过科瓦廖夫,她光明的秉性,会烘干一切潮湿霉朽的东西。
魏冰开面上闪过一抹幸福与释然交织的笑意,伸手去接青年手中的旧物。那是她留在科瓦廖夫身边的——
魏冰开去接那本旧笔记,科瓦廖夫的“儿子”同时将它递了上来。
在这一瞬间,就在这一瞬间,谢尔盖的掌心,突然在商叶初的手背上若有若无地摩擦了一下。
一切如常。
黄导演没有看出任何异状,摄影、副导演、执行导演,所有人,也都没有看出任何不对劲。
谢尔盖的掌心是温热的,商叶初的手却已经被冻得半麻木了。她几乎是竭尽全力,才没有让自己的手背本能般地蹭在谢尔盖的手中取暖。
寒冷导致皮肤敏感度下降,谢尔盖掌心的热意却那么明显。在双手触到的一瞬间,谢尔盖猛地一抬眼,看向商叶初的眼睛。
商叶初眼中透着前所未有的温情和怀恋,温暖如春阳,与冰冷的手形成了鲜明对照。
但谢尔盖知道,这是魏冰开对科瓦廖夫的情意,和他没有一卢布关系。待到这场戏结束,导演喊“过”,这位华国演员就会上蹿下跳地去找助理抢暖手宝,到那时,她看暖手宝的眼神,恐怕也和现在的眼神差不多。
“cut!”
谢尔盖猛地缩回手。
商叶初也立刻缩回了手,看向导演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黄导演的声音传来:“过了!休息十分钟,一会儿补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