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槐蹲在地上,指甲盖磕着地面,铜钱一枚接一枚排开。他的手指有点抖,不是怕,是左眼还在烧。刚才那一幕像烙铁印在脑子里——陆离踩账本,汤映红倒地,三十个没影子的阴差念判决书。
他没抬头,只把最后一枚铜钱轻轻推到最前面。
“你数完了?”杨石头坐在算盘支架上,夜壶搁在膝盖,壶嘴朝下,一滴水都没了。
“数完了。”陈三槐收起铜钱塞进怀里,“八十万贯,一分不少,全是我的名字。”
“那你还在这儿?”孙不二趴在香炉残片上,额头冒汗,手还在敲一块焦黑的电路板,“再不走,等系统重启,咱们仨都得被编进利率表里。”
陈三槐站起身,道袍上的灰簌簌往下掉。他看向那台变成算盘的服务器,三百颗珠子黑沉沉的,像冻住的眼球。
“走不了。”他说,“那些魂魄还关着。”
杨石头咧嘴:“你心疼祖宗?”
“我不心疼。”陈三槐摸了摸鬓角,纸灰沾在指尖,“我心疼账本。刚才那批假阴差,用的全是E3编号的结算路径。要是没人留下证据,明天整个酆都城都会说我是洗钱犯。”
孙不二停下动作:“你想提取数据?”
“我想让他们说话。”陈三槐走到算盘前,伸手贴上一颗珠子。冰凉,里面好像有张脸在动。
“可火种只剩三分钟。”孙不二指了指香炉,“三昧真火撑不住第二次熔解。”
“不用火。”陈三槐转头看杨石头,“你壶里还有药吗?”
杨石头低头瞅了瞅空壶:“早浇完了。”
“我说的是三年没换的那种‘城隍尿’。”
杨石头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你连这都知道?”
“你在城隍庙当差三百多年,靠抓阄得的神位,明光铠配老头衫,夜壶提了半辈子。”陈三槐盯着他,“你以为我不知道那玩意儿是镇龙脉的?”
杨石头不笑了。他慢慢把夜壶举起来,对着灯看了看,又晃了晃。
“真没了。”他说,“最后一滴刚泼在电路上。”
陈三槐没说话,弯腰从鞋底抠下一小块槐木符碎片,沾了点血,按在算盘底槽。
“试试这个。”
木屑落进缝隙,发出轻微的“滋”声,像是水滴进了热锅。
突然,七颗算珠同时发烫,表面浮出两个字:壬癸。
“水行阵眼开了。”陈三槐低声说,“缺引子。”
杨石头看着那七颗珠子,又低头看看自己空壶,忽然一拍大腿:“老子傻了!”
他猛地把夜壶倒过来,用力磕在算盘边缘。
“当”一声响,壶底弹开一个小暗格,里面卷着一团泛黄的布条。
“三年换一次,但味道能存十年。”他把布条摊开,一股陈年尿臊混合符纸灰的味道散出来,“泡过北斗七星符的‘老汤’,够不够引?”
陈三槐接过布条,直接往七颗珠子上一抹。
布条接触珠面的瞬间,整座算盘震了一下。
嗡——
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见了。
那是三百个喉咙一起颤动的声音。
“他们醒了?”孙不二往后缩了半步。
“没全醒。”陈三槐盯着珠子内部,“只是通了气。”
珠子里的脸越来越清晰。一个老头披麻戴孝,嘴唇开合,像是在喊儿子;一个女人抱着婴儿,眼神发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流不下来。
“他们在叫冤。”陈三槐说,“香火税交了,功德记了,可账本上写着‘未缴’。”
杨石头啐了一口:“陆离这孙子,拿死人顶账?”
“不止。”陈三槐咬破指尖,在七颗亮珠上画符,“他在用魂魄算利率。每转一圈,就榨一段记忆,生成一笔假债。”
血符画完,他把手按在中央主珠上。
“返祖归宗,听令。”
刹那间,三百算珠齐震。
咔、咔、咔……
像是骨头在响。
紧接着,七道红线从天而降,像笔锋写出来的锁链,直扑算盘而来。
“拘魂索!”孙不二大喊,“他发现我们了!”
锁链撞上算盘的瞬间,七颗亮珠猛然爆开一道光。
三百魂魄冲了出来。
他们没有武器,也没有法术,只是往前一站,肩膀挨着肩膀,胸膛对着锁链。
第一道锁穿进一个老翁的胸口,他的身体裂开,魂体扭曲,却没后退。
第二道锁钉进妇人肩膀,她抱着孩子的手没松。
第三道、第四道……
锁链不断落下,魂魄一个个撕裂、消散,但他们始终站着。
“这群老东西……”杨石头声音有点哑,“还真听你话。”
“他们不是听我的。”陈三槐盯着那些面孔,“他们是想让后人知道,自己没欠钱。”
孙不二突然喊:“左边第三列数据流在变动!快看!”
陈三槐立刻转身,扑向算盘侧面一块残存的显示屏。
代码飞速滚动,跳出一行记录:
**六道轮回集团·冥币洗钱路径**
**始发节点:奈何桥区块链矿机**
**中转:孟婆汤连锁店·子账户柒**
**终点:阴阳账房·私库**
“找到了。”他低声说,“原来是从桥底下挖的矿。”
“那你还不跑?”孙不二拽他胳膊,“证据拿到了,再不走系统就要重启了!”
“还没完。”陈三槐抬头看向虚空某处,“陆离还没收手。”
话音刚落,一道红光从天花板劈下,直取他眉心。
是判官笔的光束。
“债务认领书”五个字在空中浮现,只要碰一下,所有罪名就坐实了。
杨石头反应极快,抄起夜壶就往上跳。
他没躲,也没挡,而是把壶身铜牌对准光束,整个人扭了个太极步,手腕一翻。
“信用土地”四个字在红光下折射出一道弧光,精准反弹回去。
“砰!”
一声闷响,像是有人捂住了眼睛。
红光消失了。
“打中了?”孙不二问。
“打他右眼。”杨石头落地,喘着气,“我练了三十年广场舞,专攻反光角度。”
陈三槐没管那边,赶紧把左眼贴上中央算珠。
通阴术全开。
记忆碎片涌进来——
一口青铜齿轮机器在汤桶底部转动,绞碎记忆,吐出冥币;
一张阴阳合同签在富商书房,墨迹未干,三十具女尸同时睁眼;
一座太阳能骨灰盒在码头卸货,箱体印着“六道轮回”标志……
最后画面定格在一台矿机上,标签写着:**K07-奈何桥南侧第三桩基**。
“够了。”他松开手,珠子“啪”地裂了一道缝。
“拿到什么?”孙不二凑过来。
“洗钱链。”陈三槐从珠子里抠出一小块残片,上面刻着几个数字,“还有矿机位置。”
杨石头瘫坐在地,夜壶放在一边,铜牌上多了道裂纹。
“老子请了三十年城隍茶,报销单都没批。”他喘着气,“今天豁出去了,结果壶也废了。”
“你壶底还有布条。”陈三槐看了他一眼,“下次记得换个大点的。”
“换不起。”杨石头摆手,“那玩意儿一年泡一滴,三十年才够劲。”
孙不二突然抬头:“火种要灭了。”
香炉最后一丝蓝光在闪烁,像快没电的灯泡。
“再不走,咱们真成算盘珠了。”他抓起工具往门口挪,“数据中心马上重启,到时候谁都出不去。”
陈三槐站在原地没动。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算珠残片,又抬头看向那三百魂魄。
他们已经快散光了,身影淡得几乎看不见,但还是站着。
“你们先走。”他对孙不二说。
“那你呢?”
“我还得留一会儿。”陈三槐把残片塞进怀里,掏出账本贴在胸口,“这些人没名字,得记下来。”
“你疯了?系统重启会清场的!”
“清场也要留个案底。”他翻开账本,开始写,“陈氏十七世祖,陈大山,生前捐修桥两座,香火税年缴三贯六百文,判为呆账,魂魄征用三百日。”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杨石头看着他,忽然站起身,捡起夜壶,往算盘底槽倒了点壶底残留的液体。
“沾点老味儿。”他说,“也算报过名了。”
孙不二站在门口,火光快熄了。
“三分钟到了。”他喊,“走不走?”
陈三槐还在写。
笔尖顿了一下。
他抬头,看见虚空裂开一道细缝,一只机械乌鸦正停在边缘,眼里算珠缓缓转动。
他没合账本,也没收笔。
而是把写满名字的那页,轻轻撕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