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那点风火事儿,像夏天粪坑里滋生的蛆虫,在凤凰堡的角角落落里蠕动了小半年,终于还是滚成了一个大脓包,胀得发亮,臭不可闻,到了非挤破不可的时候。这挤脓包的人,不能是韩老栓,他那顶门杠只会把脓血打得四处飞溅;也不能是韩刘氏,她的哭嚎只会招来更多的苍蝇。这活儿,得由凤凰堡真正的“王”来做。
这“王”,就是村支书德旺叔。
德旺叔不像戏文里的王那样穿龙袍、坐金銮殿。他常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漆卡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仿佛勒着他满肚子深不见底的章程和道理。他的办公室在村大队部,一间同样昏暗、散发着旧报纸和廉价茶叶混合气味的屋子里。但他的权力,却像漳沱河底下盘根错节的水草,悄无声息地缠绕着村里每一户人家的灶台、炕头和命根子。
他是傍晚时分,踱着方步来到韩家新院的。夕阳的余晖给他那略显佝偻的身板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手里那对核桃,被他盘得油光水滑,发出“咯吱、咯吱”的、令人心躁的摩擦声。
韩老栓像迎接救星,又像面对瘟神,慌忙把德旺叔让进亮堂的堂屋。韩刘氏手脚麻利地沏上来家里最好的茉莉花茶,茶叶在印着红喜字的玻璃杯里打着旋,舒展开肥厚的叶片,散发出廉价的香气。
“德旺兄弟,你看……这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孽障……”韩老栓搓着手,脸上的皱纹里堆满了屈辱和无奈,声音干涩得像在砂纸上磨。
德旺叔没接话,慢条斯理地吹开浮在水面的茶叶,呷了一口,然后抬起那双眼皮松弛、却精光内敛的眼睛,扫了一眼垂手站在门口、梗着脖子的韩春生,又看了看坐在炕沿、眼神躲闪的赵小满。
“茶不错。”他放下茶杯,那对核桃在掌心不紧不慢地转着,“老栓哥,嫂子,还有春生,小满……今儿个我来,不是以支书的身份,是作为看着春生长大的一个老叔,来说几句闲话。”
他开场白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屋里的空气更加凝滞。所有人都知道,德旺叔的“闲话”,往往比红头文件还管用。
“春生啊,”他把目光转向韩春生,“你小子,有闯劲。那个‘春生丝语’,我去看过了,弄得不错,啊,给咱凤凰堡长了脸。现在上头提倡搞活经济,鼓励年轻人创业,你走在了前头,是好事。”
春生没想到德旺叔会先夸他,愣了一下,紧绷的肩膀稍稍松弛了些。
“可是呢,”德旺叔话锋一转,像柔软的鞭子抽了过来,“这经济要搞,家,也要齐啊。老话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不齐,啥都白搭。你跟小满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影响不好,很不好。”
那对核桃“咯吱”响了一声,格外刺耳。
“自由恋爱,国家是提倡的。”他继续说着,像在念一份无形的文件,却又掺杂着乡土的精明,“但自由,不等于胡来。钻闲院子,像什么话?让全村的老少爷们怎么看?让你们两家的老人,脸往哪儿搁?”
韩刘氏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眼泪立刻涌了上来,带着哭腔:“他德旺叔啊,你可得给评评理啊……”
德旺叔抬手,止住了她的哭诉,目光又转向赵小满:“小满闺女,你也是个灵醒人。在县城学过手艺,是好事。可咱农村,有农村的规矩。女孩子,名声比啥都金贵。”
赵小满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手指用力绞着衣角,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老栓哥,嫂子,”德旺叔终于把矛头指向了韩家老两口,“孩子们年轻,做事毛躁,咱们当老人的,得多引导,不能一味地打、骂。那顶门杠,解决不了新社会的问题喽。”
他顿了顿,那对核桃在他手里灵巧地转了个圈,声音变得低沉而充满力量:“我今天来,就是个和事佬。春生和小满,既然情投意合,木已成舟,我看,不如就把事儿办了吧。”
“啥?”韩老栓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像铜铃。
“德旺叔!”韩刘氏失声叫道。
“听我说完,”德旺叔不容置疑地压下了他们的反对,“春生现在是个能人了,是咱村的致富典型。他的事,不能按老黄历办。我的意思呢,婚事,可以办。但不能大操大办,要新事新办。就在春生的发廊里,请几个至亲好友,意思到了就行。也算给这件事,上个户口,正个名分。”
他用“致富典型”、“新事新办”这些带着光环的词语,巧妙地包装了这桩不被父母祝福的婚姻,把它从“伤风败俗”提升到了“响应号召”的高度。
“那贷款……”韩老栓最担心的还是这个。
“贷款嘛,春生有手艺,还得起。年轻人,有点压力不是坏事。”德旺叔轻描淡写地把这最大的一根刺拔掉了,仿佛那压得韩老栓喘不过气的债务,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层灰。
他又看向春生和小满,语气变得严肃了些:“你们俩,成了家,就是大人了。往后要好好过日子,把发廊经营好,给咱村争光。更要孝敬老人,不能再由着性子胡来!听见没有?”
这最后一句,像是命令,又像是祝福,更像是一种不容反驳的裁决。
春生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激动得脸发红,用力点头:“听见了,德旺叔!我们一定好好过!”
赵小满也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泪光和希望,怯生生地应道:“谢谢德旺叔……”
韩老栓和韩刘氏张着嘴,还想说什么,可看着德旺叔那平静却毋庸置疑的脸色,听着他那番滴水不漏、既顾全了大局又似乎给了所有人台阶下的话,他们像两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所有的愤怒、委屈和不甘,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了一声沉重的、无可奈何的叹息。
德旺叔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那对核桃也停止了转动。
“行了,就这么定了。选个日子,把事情办了吧。村里那边,我去说。”
他踱着方步走了,像来时一样,留下满屋复杂的寂静和那对核桃若有若无的“咯吱”声,还在众人耳边盘旋。
没有八抬大轿,没有喧天锣鼓,没有三媒六聘。几天后,在飘散着洗发香波和染发剂化学香味的“春生丝语”发廊里,一场前所未有的婚礼举行了。
发廊里挂上了几个寒酸的红气球,玻璃门上贴了个歪歪扭扭的喜字。来的人不多,除了韩家几个实在躲不开的亲戚,就是发廊的常客和一些看热闹的半大孩子。德旺叔作为证婚人,简单讲了几句“移风易俗,勤俭节约”的场面话。
韩春生依旧穿着那身西装,赵小满换上了一件稍微新点的红毛衣。他们给韩老栓和韩刘氏敬茶。韩老栓僵硬地接过,抿了一口,像喝毒药。韩刘氏看着跪在面前的赵小满,看着她那纤细的腰身和平坦的小腹,心里头那点被德旺叔强行压下去的忧虑又冒了出来——这样的身子,真能给她生出个胖孙子吗?
没有拜天地,没有闹洞房。仪式草草结束,众人分食了一些廉价的水果糖和瓜子,便各自散去。这场婚礼,像一阵微不足道的风,吹过了凤凰堡,没有留下多少喜庆,只留下许多茶余饭后的咂摸和议论。
但无论如何,韩春生和赵小满,算是被德旺叔这只无形的“王”手,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正”了位。他们像两株被强行嫁接在一起的果树,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开始了他们前途未卜的、共同的生活。
而德旺叔,则继续盘着他的核桃,行走在村巷里,用他那套混合着政策、人情和权力的独特智慧,管理着这片土地上轮番上演的悲欢离合。他仿佛在说,看吧,在这片土地上,我才是那个真正能“假(借)有家”,安定四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