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内侍将上官婉儿引至紫宸殿附近一间专供轮值女官暂歇的耳房后,便无声退至门外守候,留下她一人。房内陈设简单,一榻,一桌,一镜,仅此而已。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香烛气息,与她那冷清院落里的霉味截然不同。
门扉合拢的轻响,如同最后的判决。上官婉儿独立房中,并未立刻动作。窗外,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在缓慢消退,天际透出些许蟹壳青,微弱的天光透过窗纸,吝啬地洒入室内,勉强勾勒出梳妆台上那面模糊铜镜的轮廓。
她缓步走至镜前。铜镜映出的人影朦胧,但额间那道青黑色的“忤逆”二字,却如同恶毒的诅咒,清晰无比地烙印在眉眼之上,破坏了一张本该清秀灵动的面庞。这道疤,不仅刻在皮肉,更深深刻入了她的命运。是提醒她曾经的天真与失败,也是武媚权力无情的证明。
指尖不由自主地抬起,轻轻触碰那凹凸不平的疤痕。冰凉的触感传来,伴随着记忆深处皮肉被刺穿、墨水渗入时的灼痛,以及那些日子里无处不在的、混合着鄙夷、怜悯与恐惧的目光。一股尖锐的痛楚与屈辱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但,也仅仅是几乎。
她的眼神在最初的痛楚过后,并未沉溺于自怜,反而迅速冷却下来,变得如同浸过寒潭的墨玉,深不见底,只剩下冰冷的审视与决绝。
就这样带着耻辱的印记,去面对那个赋予她耻辱,如今又可能给予她新生(或是更深毁灭)的天下之主吗?不,她不甘心。
目光落在梳妆台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着宫中女官惯用的胭脂水粉匣子,或许是之前在此轮值的女官遗落。她伸出手,打开那小巧的锦匣,里面是几样寻常的脂粉,一盒嫣红的胭脂膏,几支描眉的青黛,还有……一小碟色泽最为浓艳正红的朱砂。
朱砂。
她的指尖顿在那抹刺目的红上。
脑海中,骤然闪过冬日太液池畔,那几株在凛冽寒风中傲然绽放的红梅。越是霜雪欺压,越是开得恣意浓烈,那红色,仿佛能灼伤人的眼睛。
一个近乎疯狂,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她心中的阴霾。
她拈起那支最细的描笔,在清水盂中蘸湿,然后,极其小心地,探入那碟朱砂之中。笔尖饱蘸浓艳,她对着镜子,屏住了呼吸。
手腕悬停,稳如磐石。
下一刻,笔尖落下!
不是掩盖,不是涂抹。而是沿着那青黑色黥痕的边缘,顺应其扭曲的笔画,以朱砂为墨,以伤痕为枝干,细细地,精准地,开始勾勒、点染!
起初,只是依形描摹,将那“忤逆”二字的轮廓用朱红勾勒出来。渐渐地,笔锋流转,开始突破原有笔画的束缚,或延伸,或转折,或叠加。她将那“忤”字的某一部分,巧妙地化作梅花的枝桠,将“逆”字的某处顿笔,点染成含苞待放的花蕾。
时间在笔尖的细微移动中悄然流逝。她的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愈发专注、明亮,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战争,对手是过往的耻辱,武器是手中的朱砂与不屈的意志。
终于,她搁下了笔。
镜中,那原本狰狞丑陋的黥痕,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朵绽放在她额间、形态傲然、色泽灼灼的红梅!它并非完全掩盖了疤痕,青黑的底色在浓朱之下若隐隐现,反而给这朵梅花增添了几分历经风霜摧折后的冷艳与孤峭。
她微微偏头,端详着镜中的自己。那道耻辱的印记,被她以绝大的勇气与巧思,硬生生扭转成了一道独一无二、触目惊心的风景。
这不是遮掩,是宣战。
向命运宣战,向那些试图用耻辱将她击垮的人宣战。
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朵朱砂梅花,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抹冰冷而决绝的弧度。
旧痕未消,却已开出新的花朵。
这朵梅,将伴她,重入那权力漩涡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