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夜,总是比其他宫殿更为漫长,也更为沉重。巨大的宫灯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弥漫在御案周围的、无形的压力与孤寂。
武媚端坐于御座之上,身姿依旧挺直,如同永不疲倦的山岳。然而,在那双惯常锐利如鹰隼的凤眸深处,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终究如同水底的暗痕,悄然浮上。案头堆积的奏疏,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各地水旱蝗灾的告急,边镇军需粮草的催请,宗室勋贵或明或暗的试探,还有那不断从岭南、巴州传来的、关于李显、李贤动向的密报……万千机务,最终都汇流至此,压在她的肩头,需要她一一剖决,朱笔定夺。
她刚处理完一桩关于漕运延误,影响北疆军粮调拨的棘手案子,其中牵扯到工部、户部与地方刺史的相互推诿,脉络盘根错节,耗费了她近一个时辰的心神。放下朱笔,她下意识地抬手,用指尖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目光掠过御案一角,那里堆放着一摞已然处理完毕、等待发还的文书。其中一份关于重新厘定关中赋税细则的条陈,条理清晰,数据详实,建议中肯,让她批阅时颇为顺畅。她记得,这份条陈的初拟与整理,并非出自哪位宰相之手,而是……
一个身影,伴随着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记忆,倏然划过脑海。
那是多年前,在她与李治共同听政之时,也曾有过一桩类似的、涉及漕运与国库支出的复杂议案。当时,还是一个稚嫩女官的上官婉儿,奉命整理相关卷宗,她不仅将历年数据整理得井井有条,更是在一份节略中,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几个部门文书之间相互矛盾、隐晦推责之处,其洞察之敏锐,逻辑之清晰,令当时尚为天后的她都暗自惊讶。
后来……后来因李贤之事,她泄密于外,触犯逆鳞,被施以黥刑,贬斥少用。自己似乎也曾有过一丝惋惜,但那丝惋惜很快便被帝王的怒火与对权力稳固的绝对追求所淹没。
如今,那上官婉儿身在何处?似乎在做着些无关紧要的文书抄录?
武媚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堆积如山的奏疏上,眉头微蹙。她需要效率,需要精准,需要能分担这庞杂事务的臂助。宰相们各有派系心思,身边的内侍宦官,终究难堪大任。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
那上官婉儿,虽有罪责,但其才难得,其能可用。最重要的是,一个受过重刑、背负污点之人,除了紧紧依附于自己这唯一的恩主与权力来源,她还能有何出路?其忠诚,反而因其别无选择而更显可靠。
心思电转间,武媚已有了决断。她抬眸,看向侍立在一旁的心腹女官,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不容置疑:
“传朕旨意,召上官婉儿,即刻入见。”
旨意传出,并未引起太多波澜,却如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宫禁沉寂的夜色中,漾开了几圈不易察觉的涟漪。
上官婉儿自受黥刑后,她被褫夺了近侍之职,安置在一处靠近内文学馆的偏僻院落。这里虽非囚牢,却无异于冷宫,平日只有一名年老宫婢负责洒扫,送些粗陋饭食。院中草木深深,罕有人至,唯有月色与书卷,是她为数不多的伴侣。
今夜,她正对着一盏孤灯,默诵前朝典章,额前垂下的发丝有意无意地遮掩着那道青黑色的“忤逆”烙印。烛火摇曳,映得她面容平静,唯有一双手在袖中微微蜷紧,显露出内心并非全然死水。
突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低低的叩门声与内侍特有的尖细嗓音:“上官氏,太后懿旨,即刻宣召入紫宸殿见驾!”
声音入耳,上官婉儿执卷的手猛地一颤,书卷险些滑落。她霍然抬头,眼中瞬间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又被更深的警惕与审慎所取代。
太后……武媚?
在这深夜时分,突然召见她这个背负罪责的废人?
心念电转间,无数个念头翻涌而上。是福?是祸?是新的利用,还是彻底的毁灭?她不敢断定。但无论如何,这道诏令,如同一条冰冷的锁链,再次将她与那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也埋葬了她所有希望的紫宸殿,强行连接起来。
她没有时间犹豫,亦没有资格拒绝。
“臣……领旨。”她起身,对着门外方向,声音平稳地应道,听不出丝毫情绪。
老宫婢慌乱地找来一件半旧的青色宫装,为她匆匆整理。上官婉儿对镜,看着镜中那张年轻却已染上风霜的脸,目光最终落在那道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的黥痕上。耻辱、疼痛、以及那份因窥见权力本质而产生的冰冷觉悟,在这一刻交织涌现。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试图用更多脂粉去掩盖,只是将垂下的发丝稍稍理了理,让那印记更清晰地暴露出来。然后,她转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
门外,是两名面无表情的内侍和一名提灯宫女。昏黄的灯笼光晕,勉强照亮前方一小片青石板路,更远处,是吞噬一切的浓稠黑暗,以及黑暗尽头那灯火通明、如同巨兽蛰伏的紫宸殿。
她迈开脚步,每一步都踏得沉稳。夜风拂过,带着寒意,吹动她单薄的衣袍,额上那道黥痕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隐隐作痛,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烙印,提醒着她此去吉凶未卜。
这条路,她曾经走过无数次,怀着憧憬与抱负。如今再度踏上,心中只剩一片经历过彻骨之寒后的审慎与决绝。太后的召见是机遇,更是深渊。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应对那御座之上,心思如海深、手段比铁冷的天下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