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见微突然满脸通红。
毕竟他是个读书人,也是朝廷命官,在一个陌生女子面前如此失态痛哭,实在有失体统。
宋雪凝倒是能理解他此刻的痛苦,轻声说道:“何大人,逝者已矣,当务之急是替她洗清冤屈,还她一个清白。”
“官府已经盖棺定论,刑部也发了批文,这如何翻案?”
“如今刑部右侍郎是我好友的父亲,他向来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只要有足够的证据,他就会替苏杏林洗刷冤屈。关键是你能否提供证据。”
“我当初也怀疑杏林是冤枉的,可是那么多人作证,我也没有找到可疑之处。”
“听你方才所言,我有几分疑虑想与你参详参详。”
何见微眼中一亮:“宋姑娘有何疑虑?”
“杏林姑娘若真是那等为了虚名便不顾人命之人,心胸必然狭隘,手段也必定狠辣。她死后怨气不散,化作厉鬼,为何不直接向你索命?你是她的未婚夫,在她最需要信任和帮助的时候,你犹豫了,退缩了。若论亏欠,你才是亏欠她最多的人。她最恨的人恐怕是你,而非冤枉她的人。若我是她,当真做了这等事,早就把你弄死了,而且让你死得要多惨有多惨。”
何见微的身子猛地一颤。
宋雪凝继续说:“可她没有。我这几天晚上一直跟着你,发现她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却一直没有害你本人,只是将那股怨气泄向你所拜访过的人家。她让这些人生了病,你却活得好好的。若非我提醒,你根本不知道她在你身边。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这么做?当然了,我觉得你是个好人,是个好官。若你是个没有良心的人,旁人生病与否,于你而言本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何见微的心乱了。
他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为什么不来找我索命?
这一年来,他午夜梦回,一直认为苏杏林是冤枉的。
杏林是什么样的人,他比谁都清楚。
她连踩死一只蚂蚁都要念叨半天,又怎么会去害人?
在瘟疫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她身先士卒,整天和那些病人在一起,毫无怨言。
许多人付不起诊金,她家的药堂几乎因此破产。
毫无疑问,她是个善良的人。
当时自己觉得,苏姑娘或许是为名声所累,一时剑走偏锋。
但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苏姑娘不是那样的人。
如果药方真有问题的话,为什么之前的那些病人都痊愈了,只有最后几个人才出事?
而且在他印象中,他的父母虽然也染了瘟疫,可是吃了她的药之后明明是好转的,有一天才突然吐血。
可是爹娘的证词……
那背后可能藏着的真相,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面对的。
他最害怕的,就是父母为了他的前途而做了伪证。
“不会的。我爹娘,他们不会骗我的……”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
“宋姑娘,杏林现在在我身边吗?”
“我不知道,或许她在,但是隐形了。现在是白天,恐怕她只有晚上才出来。”
他忽然转过身,对着身边的空气哭诉:
“杏林,杏林!是我对不住你!是我没用,是我懦弱!我对不住你啊!”
“是谁?究竟是谁如此歹毒要陷害你这样的好人!”
宋雪凝轻轻叹气:
“能做到这一切的,必然是杏林姑娘身边最亲近也最熟悉她用药习惯的人。除此之外,更是能让她毫无防备之人。何大人,事已至此,有些事你必须亲自去面对。”
“宋姑娘,你说的是谁?”
“想必你心中有答案,只是你不敢面对。”
“我……”
“我需要你立刻派人,用最快的速度,将你父母从老家请来京城。就说你身染重病,危在旦夕。”
“叫他们来做什么?”
“当然是还无辜之人一个清白。”
他的嘴唇翕动着,想要拒绝。
“难道你要当一辈子的懦夫吗?难道你一辈子都要逃避现实吗?难道你想让苏杏林的冤魂一直缠绕在你身边吗?难道你就不想睡一个好觉?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继续生病?”宋雪凝质问道。
“唉,我这就去办。”
五日后。
何见微的父母匆匆忙忙赶到京城。
一进门,何母见儿子虽面容憔悴,却并无性命之忧,立刻拉下脸来:“文正,你这是做什么?把我们两个老的吓得魂都快没了,就为了这点小病小灾?咦,这三位姑娘是谁?是你的朋友吗?是否婚配?”
原来何见微字文正。
“爹,娘!”何见微打断她,脸色难看至极。
“我的儿,你怎么是这种脸色?是不是不太舒服?”何母连忙问道。
“今日请二老前来,是为了一桩旧事。”
“什么旧事?”
“这位是忘忧斋的宋姑娘,这位是女医陆霜,这位是刑部侍郎的千金。”何见微介绍道。
何夫人和老夫人点点头。
宋雪凝将那张药方放在老夫妇面前的桌上。
“这是什么?”何母问道。
“这是当年苏杏林被判入狱的药方,当时很多人都认为是这张药方害死了很多人。这位陆霜姑娘精通医理,经她研判,又请教多位太医,认为杏林姑娘的药方并无问题。”
陆霜接口道:“有问题的是药材。有人用一种名为'墨玉兰'的奇药,替换了方中的甘草。此物与甘草形貌一般无二,混入汤药便会与主药相克,化为剧毒,令病患脏器衰竭而死。其死状与瘟疫加重一般无二,便是最高明的仵作也难以分辨。”
何父的脸色已有些发白,手不自觉地攥紧衣角。
何母一脸茫然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官府早就定了案的。大家都说她是妖女。”
宋雪凝冷笑一声,目光如刀,直刺何母:
“杏林姑娘不眠不休,救了全村人性命,也救了你们夫妇二人。这样的女子,在你口中竟成了妖女?”
她猛地站起:“我倒要问问你,除了杏林姑娘,谁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药堂调换药材?是谁明明病好了,却早上吐血祸害恩人?又是谁狠下心肠,毒杀那几个刚从鬼门关被拉回来的乡邻,只为栽赃嫁祸?说!是不是你!”
何母被这连珠炮似的发问逼得连连后退,脸色煞白如纸,嘴里兀自狡辩:
“我不知道,你胡说八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陆霜也站起身,将一株晒干的植物拍在桌上,
“这便是我托人寻来的墨玉兰。你敢不敢当着你儿子的面,拿起它,对天发誓,你若碰过此物,便叫你儿子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何母最在意的便是儿子,自然不可能拿他发毒誓。
她指着陆霜,气得浑身发抖。
宋雪凝厉声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天知地知,冥冥中自有安排。你做了这么多的坏事,就算你本人没有报应,这些报应也会落在何见微身上。现在京城所有人都说他是瘟神,他不仅得罪了同僚,得罪了工匠,还得罪了上司,甚至连皇帝陛下都听说过他这个瘟神的名号。难道你要坑害他的前程吗?”
陆霜和李婉儿不由得多看了宋雪凝一眼,暗想此事是否真的惊动了皇上,还是宋雪凝为了恐吓何母随口编的。
若被御史言官察觉,宋雪凝恐怕有大麻烦。
不过这番话效果明显。
何老夫人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瘫坐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我承认!是我鬼迷心窍!是我在官府面前说了谎!可那墨玉兰,我见都没见过。更不知道它能杀人于无形。是'济世堂'王掌柜!是他主动找上我,说他有办法能让杏林身败名裂,又不会牵连到我们家!他说只需我在公堂上咬死杏林用错药即可,其他事情,他自会安排妥当。后来验尸的仵作,也是他出面买通的!我真的不知道他用的竟是这般狠毒的手段啊!”
她涕泪横流:“是王掌柜!都是他干的!是他投的毒,是他害死了人,再嫁祸给苏杏林!我们只是被他利用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