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姬突然又想起六年前与郑子徒初相识的场景,那时候他还是弱冠少年,一身绿衣光风霁月,才学出众,满身都是为了梦想而奋斗的蓬勃朝气。
那时候的他很可爱,任谁看一眼都要被他吸引。
若他们生活在几百年前姬周天子在位时,九州一统天下太平,郑子徒只是荥阳的一名普通水工,她是来自上党的自由客商,大家偶然相遇,她一定会向他大胆示爱,要同他共度余生。
或者他们晚生几百年,再赶到下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君王是谁也根本不重要,他们邂逅相逢,两厢情定,她也一定会坚定不移地爱着他。
可事情不是这样的。
她是韩国派来雍国的奸细,他是雍王的宠臣。
她爱他,那她死在上党的亲友和正沦于雍兵铁骑下的新郑乡邻又算什么?
棠姬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骗他。
“爱!我也爱你!”
郑子徒见棠姬犹豫了这么久有些不大相信,也学着她方才的样子继续问她。
“有多爱?”
“……”
棠姬也沉默了一会儿。
就算她自作自受吧,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问他这些,早晚把自己也套进去。
棠姬又思索片刻,很快便想出了完美的说辞。
她伸手拦住了他的脖颈,轻轻凑到他耳边。
“我会像爱我自己一样爱你,与你同生共死。倘若我此话有假,就叫我立刻死在此处!”
倘若泾洛之渠能炸成功,她能与他共赴黄泉,也不算食今日之言了。
郑子徒想起之前在河畔村的时候,蒙傲因为同他的旧怨刻意找茬,挥起鞭子要打他时棠姬舍命拦在他身前的事情。
棠姬现在肩膀上还有那时留下的旧疤,红红的一道印子,直爬到了后背。
他伸手轻轻摸了一下棠姬肩膀上的旧疤,棠姬猛打了个哆嗦躲了一下。
她的功夫没有阿木和老姚这样的高手好,所以做刺杀类的活儿相对较少,不至于满身是伤疤。但她干这种活儿毕竟有风险在,显眼的伤疤还是不少于五处。郑子徒要是继续研究下去,每一处都要问出处,她一时可编不出那么多词来解释。
她扯过浴桶旁的大毛巾盖在身上,起身跳出了浴桶。
“我不洗了,你自己洗吧!”
郑子徒看着棠姬突然闪过去的背影也懵了一下,不知道自己究竟又做错了什么事儿。
两人在浴桶里耽搁了许多时间,后倒进去的那一桶热水也凉透了。
或许是因为水太凉了吧!
郑子徒也没有再在浴室里耽误工夫,起身穿上衣服,又把浴桶里的水处理了。
棠姬也穿上衣服躺倒在床榻上,听着隔壁浴室的动静胆战心惊。
她方才匆匆出来,郑子徒显然是还没有尽兴的样子,不会待会儿还要回来继续吧?
继续也不是不行,但是待会儿无论如何要把灯熄掉。
她真是百密一疏,怎么把身上这些疤忘掉了?
很快郑子徒倒完水回来,棠姬以为他会很快来床榻上睡觉,谁知他路过床榻时转了个身竟继续往前走。
“棠姬,我还有一点公务没有完成,先去隔壁书房了。”
话毕,人已经出了房门。
棠姬从床上爬了起来。
去书房?
那她岂不是有问他打听河道图的机会了?
棠姬当即披上外衣下了床。
隔壁书房,郑子徒正端坐在书案前看文书,棠姬捧着茶水托盘敲了敲门。
“郑郎!”
郑子徒抬了下头:“你怎么还没有睡觉?”
“不知道你要熬到什么时辰,刚才省了柴禾,我就另烧了些水,帮你煮了些茶。”棠姬笑了笑,停在门口没有动,“我可以进来吗?”
郑子徒连忙点头,“快进来!”
郑子徒的图纸竹简满满当当摆了一书案,棠姬将托盘放在角落,小心翼翼地斟了一杯茶,唯恐茶水弄湿了郑子徒的书稿。
郑子徒好像确实很忙,伏案画了半天的图,只有最开始的时候给棠姬面子喝了一口茶之外,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那茶水,反而砚台里的墨水用光了几次。
隔了半天,郑子徒终于再次发现坐在一边的棠姬。
她也探着脑袋看桌上的图纸,不知道具体在看什么,到底有没有看懂?
郑子徒并没有多想。
他并不疑心棠姬会偷看他的文稿,倘若她真的有这样的想法,先前也不会故意腾出一间书房给他。让他在卧室里看书作图,她的机会岂不更多?
“你要是累了,可以先去休息!”郑子徒关心地说道。
棠姬收回视线摇了摇头,身子一歪,蹭了下他并不拿笔的左臂。
“不累,我想在这里陪你。”
河渠上的事情复杂,郑子徒确实没有那么多精力一心二用,顺带同棠姬谈情说爱。他本意是想让棠姬回房间休息的,可又想起方才不肯同她一起洗澡她便气鼓鼓的模样,又不敢说什么冷漠的话让她伤心。
他们虽非新婚,但关系如胶似漆也就在这几日。她尚在新鲜劲儿上,想终日腻在一起也属正常。
“好,我尽快把手头的活儿完成,待会儿我们一起去休息。”
“……”
棠姬正看图纸看得起劲,其实并不希望他太快完成工作。
但是这话她也不能说出口,最后只能乖巧点头:“好!”
泾水那边的河渠和洛水那边的河渠合龙是在富平和栎阳之间的沮水,郑子徒做的图正是这一部分的内容。
棠姬想起白天在书房中偷看的内容,她看不明白的也正是这一部分。
她指着图纸上“横绝”“立交”的字样,故作随意地开口询问。
“郑郎,这个横绝是什么意思啊?”
郑子徒抬眸看了一下草图,也随口解释。
“泾洛之渠是自西向东修建的人工河,所经土地上原本有无数条自南向北的小河,水量时多时少,又经常改道,老百姓灌溉农田的时候指望不上它们,反而经常被这些小河淹坏庄稼。
我想了很久,可以只留下中间水流最大的四条河,其他的小河全都截断水流,让它们流到泾洛之渠的主河道里。这样不仅可以增加主河道的水流量,还可以将原本的小河床全都变成可供种植的良田。如此便是‘横绝’。”
怕棠姬听不懂,郑子徒在解释的时候尽量通俗易懂。
棠姬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那这个词确实跟她之前猜测的差不多。
提个小小的问题打个前锋,接下来她就可以问她主要的疑问了。
如此循序渐进,应该就不至于引起他的警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