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回府时已是深夜,回想西山之行处处透着诡异,刚踏入府门便得知灵儿被劫的噩耗。他疾步赶往密室查点,见珍宝俱在,唯独《天鉴录》与辽东关防图不翼而飞,惊悟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当即勃然大怒,反手给了许显纯一记响亮的耳光。
“府中出了内奸!“他厉声召来武名扬,“岳少冲盗走了名册和关防图,必是送往信王府。你即刻追击,务必将其诛杀,夺回失物。此事若成,锦衣卫指挥使之位便是你的!“
武名扬领命而去,马厩里牵出快马,踏着夜色向关外疾驰。
此时少冲一行人已摆脱追兵,将灵儿安顿妥当后,连夜赶往信王府。子夜时分,信王朱由检忽被窗棂轻响惊醒,低声喝问:“谁?“
“小民岳少冲,有要事求见。“
信王迟疑片刻,想起此人来历,急忙开窗。但见少冲如夜鹰般掠入室内,不由蹙眉:“王府守卫森严,你如何进来的?“
少冲单膝跪地:“有人叛变致使玉玺得而复失,小民不敢轻信他人。事态紧急,只得夤夜惊扰,望王爷恕罪!“
信王扶起他:“究竟何事?“
少冲呈上两件密物。信王展图细观,颔首道:“魏阉私藏此图,必是留作投靠满人的后路。边关告急,你速将此图送往宁远,亲手交予袁崇焕。“又翻阅《天鉴录》,冷笑道:“这阉党名录将来必有大用,但眼下不可打草惊蛇。“遂将书中姓名默记于心,就着烛火将书册焚毁。
少冲领了王府良马,星夜兼程赶往宁远。行至山海关时天尚未明,因战事吃紧,关门严守,他只得强行闯关。
黎明时分,前屯驿馆外忽然马蹄声急。武名扬飞身下马,横刀而立:“贤弟,你我兄弟何须兵戎相见?交出关防图,随我回京请罪,厂公定会宽恕于你。“
少冲凛然道:“此图关系边关存亡,武大哥当真认为我会通敌卖国?“他目光灼灼,“魏阉祸国殃民,大哥何必助纣为虐?“
武名扬绣春刀寒光乍现:“那就休怪为兄无情!“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扑来。
二人自幼相识,对彼此武功路数了如指掌。少冲虽得铁拐老真传,武名扬的玄天九变也非易与。激斗间少冲故意抖落行囊,趁对方分神之际一剑刺伤其坐骑,同时飞身跃上自己的骏马夺路而逃。
不过半柱香工夫,武名扬竟骑着不知从何处夺来的战马再度追至。二人且战且行,在马背上刀来剑往,从前屯一路厮杀到高台堡。
此时道上忽见一骑缓行,马上蓝袍汉子正赏玩边塞风光,闻得打斗声回头望去,顿时朗声笑道:“岳老弟!可要为兄助拳?“不待答话,人已凌空飞起,一掌直取武名扬面门。
武名扬只觉掌风凌厉,急忙撤招相迎。少冲喜道:“南宫大哥!你怎会在辽东?“
南宫破掌势如潮,口中应道:“为配药寻一味长白山参而来。“说话间已与武名扬过了数招,忽对少冲道:“贤弟既有要事在身,此人交给为兄便是!“
少冲知他武功足可制住武名扬,当即道声“有劳“,纵马冲出战团,绝尘而去。身后刀剑相交之声渐远,唯有边塞长风卷起漫天黄沙。
少冲赶至巡抚府前,守卫横戈相向,厉声喝问:“来者何人?袁巡抚岂是寻常人等可见!”
正僵持间,府门内转出一个面白无须的太监,尖声叫道:“拿下这满洲细作!”话音未落,数名军士如狼似虎般扑将上来。
少冲任凭他们擒拿,这些军士使尽浑身解数,却如蜻蜓撼玉柱,连他一片衣角都未能扯动。他本可轻易脱身,但深知擅闯帅府非同小可,正自踌躇,忽闻马蹄声如疾雨骤至。
但见一队精锐骑兵簇拥着一员女将飞驰而来。那女将白马银鞍,身披战袍,眉宇间英气逼人,正是威震辽东的石柱总兵秦良玉。她麾下三千白杆兵屡破满骑,令敌人闻风丧胆。
“秦总兵!”少冲扬声喊道,“小民有要事求见袁巡抚,绝非细作!”
秦良玉凤目含威,扫视全场,对那太监冷声道:“纪监军,此人乃本帅故交,你凭何指人为细作?”
纪信被她目光所慑,强自镇定道:“咱家奉旨监军,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荒唐!”秦良玉厉声呵斥,“退下!”
纪信悻悻挥手,军士们这才退开。少冲整衣行礼,心中既感且佩。秦良玉展颜道:“岳兄弟可还记得忠州旧事?当年你欲投军报国,是本帅看走了眼。以你如今修为,封侯拜将亦非难事。”
少冲心头一热:“总兵谬赞。位卑未敢忘忧国,此番奉熊经略遗命,特来献上辽东两千里关防图,需面呈袁巡抚。”
“熊经略竟留有关防图?”秦良玉又惊又喜,“真乃雪中送炭!”她神色忽转黯然,“熊公守辽三载,固若金汤,可惜刚正不阿,遭小人构陷......”言罢冷冷瞥向纪信。
纪信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强撑着拱手向天一揖:“咱家奉皇命监军,防的就是有人擅权越矩。袁崇焕受皇上器重,但也不能不守规矩。他未经朝廷准许,私会满酋,咱家定当如实上奏!”
“休得血口喷人!”秦良玉怒道,“袁巡抚主张以守为攻,断不会私自媾和。我也正有事与袁巡抚商议。袁巡抚人呢?你日日监视他,可知他此刻何在?”
纪信阴阴一笑:“总兵要寻人,怕是得去皇太极帐中。袁崇焕单骑赴会,至今三个时辰未归。”
秦良玉闻言色变。袁崇焕此举太过凶险,若被满人扣押,边关危矣!她急登城楼远眺敌营,正欲传令打探,忽闻巡抚府传来急令:即刻落闸闭城,全城搜捕满洲人质阿敏!
原来袁崇焕之所以敢单骑赴会,是因满洲二贝勒阿敏尚在明军手中为质,约定谈判后交换。岂料阿敏竟打晕看守,易装潜逃。若让他逃回满营,不仅换俘无望,袁崇焕性命堪忧——这恐怕本就是满人设下的圈套。
幸得副将孙如海及时发现,擒住同谋的李喇嘛,当即下令封锁宁远全城。看守将士悔恨交加,军营上下群情激愤,纷纷请战欲杀入敌营救人。
秦良玉临危不乱,沉声道:“满人设此陷阱,正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当务之急是兵分两路:一面全力搜捕阿敏,一面选派精锐乔装改扮,突袭皇太极牙帐救出袁巡抚。“
众将皆称善。秦良玉转向少冲:“岳兄弟可敢随我闯一闯龙潭虎穴?“
少冲慨然应诺:“愿随总兵左右!“
二人当即改换装束。少冲穿上阿敏遗下的满服,以布巾蒙面,佯装负伤伏于马背。秦良玉扮作亲兵,押着李喇嘛抄小路疾行。
果然在半道遇伏兵拦截。一队满军从道旁闪出,为首者高呼:“来者可是二贝勒?“
李喇嘛急应:“正是!二贝勒身受刀伤,需速回医治!“
满兵见马上人服饰血迹斑斑,不疑有他,急忙引路。秦良玉暗松一口气,庆幸阿敏尚未归营,却不敢懈怠,唯恐其另择蹊径抢先返回。沿途屡遇盘查,皆有向导代为应对,一路畅行无阻。
暮色渐浓,二人暗中观察,见巡逻骑兵往来如织,心知已近敌营核心,随时准备发难。忽闻马蹄声疾,嘶鸣刺耳,有人厉声呼喝:“抓住那劫持皇妃的贼人!“
声音自山丘后由远及近,似有数骑狂奔而来。秦秦二人对视一眼,心道莫非阿敏已归,满人抢先发难,袁巡抚竟挟皇妃突围?
正思忖间,一骑已跃上山丘。马上男女在暮色中影影绰绰,坐骑突然失蹄跪倒,两人滚落马下。满兵一拥而上:“何方狂徒,敢劫皇妃!“
尚未合围,便闻噼啪连响,数名满兵倒飞而出。只听女子泣道:“南宫大哥能来相救,珠儿死而无憾。你独自逃生罢,带着我终究难脱重围。“
男子朗声应道:“既来相寻,定要带你同归。若无你在身旁,余生何趣?“话音未落又击倒数人。后续追兵已至,数名武士刀光闪动,出手时却顾忌伤及女子。那女子竟屡次以身相护,为男子化解杀招。
少冲认出那男子竟是南宫破,险些脱口呼唤,幸而及时噤声。身旁满兵皆被激斗吸引,未曾察觉异样。
暮色四合,草原上火光骤起,映照出追兵中一匹神骏黄骠马。马背上端坐着一位身着锦缎的中年汉子,面容奇伟,目光如鹰隺般锐利——正是满洲国主皇太极。自努尔哈赤病逝,他承继大统,改元天聪,此刻却为私情所困。三日前接到袁崇焕借吊丧之机提议和谈的书信,他本欲借机休养生息,暗修战备,遂允其在牙帐会面,以阿敏贝勒为质。岂料帐中密谈三个时辰未果,忽闻皇妃海兰珠被人劫走,这才匆匆结束会谈,亲率精骑追来。
当他看清劫持者竟是海兰珠昔日所救的那个汉人,心头如遭重击。自她入宫以来,时常为这个南宫破神思恍惚,如今竟当真被他劫去!皇太极双目赤红,恨不得将二人碎尸万段。
此刻草原上火光连绵,上万精骑如铁桶般围得水泄不通。南宫破纵有通天之能,要从这万千铁骑中带走海兰珠也难如登天。这些满洲武士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猛士,刀锋在火光下闪着寒光。但他紧紧搂着怀中温软的身躯,心想只要逃出生天,便可与她长相厮守,这股信念让他愈战愈勇,掌风过处,人仰马翻。
海兰珠见他浑身浴血,心如刀绞。她突然挣脱南宫破的怀抱,从腰间掣出一柄镶宝石的匕首抵在喉间,对皇太极凄声道:“请皇上放了南宫大哥,否则妾身立时血溅当场!”
皇太极见她竟为个汉人以死相逼,更是恼怒:“你为了他连性命都不要了?朕成全你!”
南宫破急忙夺下匕首:“珠儿不可......”这一分神,后肩立时被削去一片皮肉,鲜血溅上海兰珠苍白的脸颊。她吓得珠泪滚落,紧紧抱住南宫破摇晃的身躯。
便在此时,一道灰影如鬼魅般掠上黄骠马。皇太极尚未回神,只觉喉间一凉,一只冰冷的手已锁住他的咽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叫他们放下兵器,否则......”
众人这才惊觉国主被制,纷纷停手。接应阿敏的将领失声惊呼:“二贝勒!您这是......”
皇太极冷笑:“蠢材!这哪是阿敏?”
那挟持者轻笑:“这话连你自己也骂了。”
“朕骂的正是自己。”皇太极强自镇定,“阁下能骗过朕的亲军,必非寻常人物。”
手上骤然加力,皇太极喉间发出咯咯声响:“你敢妄称朕?”
黄骠马受惊腾跃,皇太极挣扎不得,面色渐紫。正当僵持之际,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直取马上二人。少冲疾探右手抄下来箭,目光如电扫过远处草丛,但见人影一闪而逝。
他用箭簇抵住皇太极咽喉:“放人。”
皇太极无奈挥手,亲军悻悻退开。南宫破听出少冲声音,心领神会,抱拳道:“多谢兄台仗义,后会有期。”拉着海兰珠欲走。
不料海兰珠却驻足不前,泪眼婆娑地望着南宫破:“南宫大哥,你走吧......今生缘尽,来世再续......”
南宫破心如刀绞:“你既无心于他,何苦留下?他已知晓你我之事,日后岂会善待于你?”
“正因他待我太好,我才愧疚难当。”海兰珠珠泪纷落,“我们满洲女子也知'嫁鸡随鸡'的道理。若随你私奔,此生必难心安。更何况我还有父母族人......”说罢掩面奔向牙帐方向。
南宫破怔立原地,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深知此番别离即是永诀。草原晚风拂过他染血的衣襟,带来她最后一缕馨香。
飞鸟与鱼不同路,从此山水不相逢。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他久久凝望,试图将心爱之人的倩影永远镌刻在心版上,直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暮色深处,仍如一尊石像般伫立不动。远处狼嚎骤起,像是在为这场无疾而终的情缘唱响挽歌。
秦良玉心头焦灼,此事横生枝节,不知袁巡抚此刻安危如何。她暗中向少冲递了个眼色,少冲会意,却只等南宫破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才转向皇太极,声音冷硬:“还有一事——放了袁崇焕袁巡抚。”
皇太极面露诧色:“你们是来接应袁崇焕的?他不是已经回去了么?”
“休要搪塞!”少冲语气骤厉,“你们邀袁巡抚会谈,人尚未返城,所谓人质便已逃脱,这不是存心要害他性命?”
皇太极摇头道:“我命皇弟多尔衮亲送袁巡抚回城,顺便接回阿敏。阿敏何时逃回,我确实不知。依我看,是你们想反悔,不愿交还阿敏吧?”
听他反咬一口,少冲动怒,指间力道陡增。正要斥责,忽听“嗖”的破空声——一点寒星直射皇太极心口!他眼疾手快抄箭在手,朝来处望去。此时天已墨黑,星月俱隐,仅余几支火把在风中摇曳,哪见半个人影?心下凛然:此人看似袭我,实则欲取皇太极性命,恐怕不是自己人。若让他得手,手中这张护身符便没了,莫说脱身,就连救回袁巡抚也成空谈。当即冷声道:“皇太极,你的仇家要取你性命。只要你交出袁巡抚,我保你见到明日太阳。”
皇太极叹道:“我身为满洲大汗,欲杀我者,有南明汉人,有蒙古仇敌,亦可能…是自家族人。此人是谁,我心中有数。但我确实已放袁巡抚回去,你让我如何交人?”言至此,他忽然顿住,似有所悟:“若真如你所言,阿敏自行逃脱,多尔衮未见其人,定不会放袁巡抚。这样——”他从腰间取下一枚刻飞鹰的金牌掷向秦良玉,“秦将军持此物去见多尔衮,他见令如见我,必会放人。”原来他早已认出秦良玉身份。
秦良玉拾起金牌。这飞鹰金牌确是皇太极信物,多尔衮见令当奉命。可若自己与袁巡抚脱身,少冲必陷危境。她当即要求皇太极同往。
皇太极却道:“秦将军也见了,宫中生变,我必须即刻回返,更有叛徒欲取某首级。此刻我不宜随你走动。这位兄弟既答应保我至明日,待明日日落,我自会放他离开。我为一国之主,言出必践,秦将军尽可放心。”
少冲也道:“救袁巡抚要紧,我自有脱身之策。”说着从怀中取出关防图,揉成一团抛给秦良玉,“此物烦请总兵转交巡抚大人。”他不知自己能否生还,关防图带在身上终是不妥。旁人不知,此图却关系江山社稷。秦良玉急忙拾起贴身藏好。
袁崇焕身为封疆大吏,身系国运,此刻危在旦夕,一刻延误不得。秦良玉只得先救袁巡抚,再图以擒获阿敏换回少冲。她深深看了少冲一眼,道声“保重”,夺过一匹马扬鞭而去。
见她远去,少冲心头巨石稍落。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要救出袁巡抚、交妥关防图,便不负信王所托。
皇太极正要下令回宫,暗处冷箭又至!这次少冲听得真切,手起箭出,两枝箭矢破空射向发声处。只听“叮”的一声锐响,随即有人惨呼“啊——”,显是中箭。
众武士举火围上,见草丛中倒一蒙面人,箭从前胸贯体而出,人尚未死,却突然剧烈抽搐,口涌黑血,顷刻毙命。原来此人行刺失败,箭上虽喂毒,仍恐不死,竟咬碎衣领暗藏的毒囊,服毒自尽。
众人又见地上两箭齐中断裂,方悟少冲方才一箭杀人,一箭竟于黑夜中精准击中刺客来箭箭尖!如此神技,众人暗中心惊,对少冲不由生出几分敬畏。
一行启程回营。途中遇一队人马,个个虎背熊腰,兵刃森寒,领头正是侍卫长隆泰。皇太极尚未开口,隆泰已喝令:“皇上被反贼挟持,救驾!”众侍卫一拥而上,见人便砍,连皇太极的亲兵也不放过。皇太极顿时明了:隆泰已叛,此行亦为取他性命!
亲兵转眼尽殁,明晃晃的刀锋直逼皇太极。少冲本不欲卷入满人内斗,但若皇太极死,自己也难脱身。他提起皇太极腾空跃起,避过攻击。众人尚未回神,少冲已夺马欲逃。数枝羽箭追身而至,他如背后生眼,俯身闪避,却有一箭射中马臀。马匹痛极人立,将二人掀落草丛。寒风扑面,乱刀又至!少冲揽住皇太极就地翻滚,刀锋贴面而过,顺势扫倒近身刺客,跃起再奔。
黑夜如墨,身后脚步声与呼喝声汇成一片,人影幢幢,不知究竟有多少追兵。这些人单打独斗的功夫算不上一流,但个个悍不畏死,仗着人多势众,如潮水般层层涌上。少冲既要护住自身,又要分心顾及皇太极,一时左支右绌,竟被逼得连连后退。
正自焦急,忽闻马蹄声如雷般由远及近,数骑如旋风般卷入战团。来人皆是顶盔贯甲的雄壮武士,为首一员悍将,手中马刀在火光下划出数道慑人的寒芒,几个利落的劈砍,便将冲在最前的几名刺客砍翻在地。余众见来人如此骁勇,发一声喊,顿时四散溃逃。
那武士翻身下马,疾步上前扶起皇太极,单膝跪地,声如洪钟:“微臣鳌拜救驾来迟,令大汗受惊,罪该万死!”
皇太极惊魂甫定,一把抓住鳌拜粗壮的手臂,借力站起,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慨叹:“鳌拜!你若来迟一步,你我君臣,便只能来世再见了!”
在鳌拜及其麾下精锐的护卫下,皇太极迅速回到大营。他当即召来多铎、索尼,厉声下令整肃兵马,捉拿反贼。刚出营帐,恰遇多尔衮与阿敏联袂而来。皇太极面色一沉,目光如刀般钉在阿敏身上:“阿敏!谁准你私自归来?”随即转向多尔衮,语气更寒:“多尔衮,是不是你纵容阿敏逃回,好让你有借口扣下袁崇焕,甚至加害于他?”
二人见皇太极动怒,连忙躬身。多尔衮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大汗明鉴!那袁崇焕害死咱们父汗,此仇不共戴天!臣弟岂能眼睁睁放他回去?”
“糊涂!”皇太极斥道,“两国相交,不斩来使!他应约前来谈判,你若杀他,是让天下人笑我满洲毫无信义,今后还有谁肯真心归附?要杀他,就在战场上堂堂正正打败他,那才是英雄所为,才是告慰父汗在天之灵的正道!”二人被他气势所慑,虽心有不甘,也只能低头称是。
皇太极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片刻,忽然冷声问道:“隆泰造反,背后主使之人,可是你们二位?”
此言一出,多尔衮与阿敏脸色骤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急声道:“大汗明察!借臣一万个胆子,也绝不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正说话间,派去追捕的将领回来复命:“禀大汗,作乱逆贼大部已被擒获,首犯隆泰……已畏罪自刎身亡。”皇太极面色阴沉,命多铎连夜严审活口,务必将乱党连根拔起。然而这些人均由隆泰直接指挥,审讯良久,也问不出更多幕后主使。皇太极心知行营已不安全,当即下令,连夜拔营,返回盛京。
少冲既已承诺护皇太极周全,只得一路随行。直至抵达盛京城,皇太极方在安全的宫殿内对少冲言道:“好汉数次救朕性命,更助我平定叛乱,却还未请教好汉高姓大名?此恩此德,朕必当厚报。”
少冲淡然道:“我救你,是为履行诺言,也是为了换回袁巡抚。大汗不必言谢。”
皇太极却郑重道:“话虽如此,好汉于我有再造之恩。我们满人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有恩必谢。若按你们汉人的规矩……不如你我结为安答(兄弟)如何?”他语气诚挚,不似作伪,“朕大概痴长你几岁,便唤你一声兄弟。日后兄弟若有难处,为兄定当与你同当。”
少冲见他以大汗之尊,竟愿与一介布衣平民结拜,言辞恳切,心下不由一动,确有几分感动。然而想到两国正在交战,彼此阵营敌对,今日结为兄弟,他日若在沙场兵戎相见,是杀还是不杀?其中牵扯太多,终究不便。他只得婉拒:“大汗美意,在下心领。只是……在下乃一介草民,实不敢高攀。如今大汗腹腋之患已除,若肯信守诺言,放在下南归,便感激不尽了。”
皇太极闻言,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旋即笑道:“兄弟何必急于一时?今日天色已晚,且好生歇息,明日朕亲自为你饯行。”少冲知强求无用,只好应下。
皇太极仍不放弃,又道:“南朝皇帝昏庸,奸佞当道,似兄弟这般人才,只怕难得重用。何不留在我大金?以兄弟之才,必能大展拳脚,尽显英雄本色。”他言辞恳切,继续劝说,“你且放心,我大金求贤若渴,唯才是举,对满、汉、蒙各族一视同仁。朕的汉人师傅,范文程先生,便是博学宏才之士。我大金欲效法中原文明礼制,正需大量重用汉人贤才。”说罢,便命人传唤范文程。
当那位清瘦矍铄的老者步入殿中时,少冲微微一怔。数年之前,他随恩师铁拐老赴辽东,曾在风雪堡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时光荏苒,范文程鬓边虽添了许多白发,但目光依旧睿智深邃,神采不减当年。
次日清晨,皇太极果真亲自骑马为少冲送行。二人并辔出宫,并未直接离去,而是先行巡游沈阳城。
但见城池格局,竟是仿照bJ而建,辟有四门,气象森严。城中笃恭殿巍然中坐,前有崇政殿,后有清宁宫,东立翔凤楼,西耸飞龙阁。但见楼台交错,金顶映日,琉璃耀空,虽是塞外都城,其壮丽华美,竟不逊于大明京华。
皇太极于马上挥鞭指点,详述胸中抱负:如何效法南朝典章文物,如何使满洲国富民丰、兵强马壮。他言辞慷慨,意气风发,眉宇间尽是吞吐天地的豪情。少冲静听其言,心头却泛起阵阵寒意——满洲先有雄主努尔哈赤开创基业,今有皇太极英武不凡,下有多尔衮、阿济格等一众虎狼之将,个个骁勇善战,智勇双全。反观大明,君王一代不如一代,宦官当政,忠臣见逐,良将喋血,江山风雨飘摇。一念及此,不由得为故国命运深深忧虑。
他终究开口道:“小民不识军国大事,只知人与人相交,贵在和字。国与国相处,亦当如此。满洲为雪七大恨起兵,十年烽火,如今南关北关安在?辽河东西,白骨露野,岂止十万?辽沈百姓流离失所,更是不计其数。若说为雪前恨,早已足够。还望大汗以天下苍生为念,适可而止,息兵止戈。”
皇太极闻言,回头深深看了少冲一眼,叹道:“‘一念杀机,启世上无穷劫运;一念生机,保身后多少吉祥’——袁崇焕也曾这般说过。朕本有心议和,与民休养,奈何帐下诸将,异议纷纭。”
行出沈阳城后,皇太极命亲兵远远跟随,只与少冲二人并骑驰入草原。但见天苍野茫,风吹草浪,牛羊隐现其间,天地辽阔,令人心胸为之一畅。直至驰上一座最高山丘,皇太极扬鞭指那天际交界之处,慨然道:“若得有朝一日,天下一统,满汉一家,再无纷争,使万民皆得安居乐业——岂非天下至美之事?”
少冲听他此言,窥见满洲野心已不限于关外这片土地,心下凛然。眼下四下无人,若要杀他,实是易如反掌。此人一死,或可换得边关数年安宁。他目光锁住皇太极背影,指间微动,杀机暗涌,却迟迟难下决心。
正当他心念决绝,欲动手之际,皇太极却忽然转身,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来,神色诚恳:“看在岳弟情面上,朕愿与南朝议和,修永世之好。烦请将此书转呈袁崇焕。”
少冲闻言,胸中杀意如潮水般退去。他默默接过书信收好,与皇太极相对一揖,正色道:“我代两国百姓,拜谢大汗仁德。昨日我虽救你性命,然则他日若你再兴兵犯境,战场相逢,我必取你首级!”
言毕,他翻身上马,向着宁远方向绝尘而去。皇太极独立丘上,目送其远去,良久,方命两名亲兵策马跟随护送。
来到宁远城下,但见城头旌旗猎猎,戈矛如林,一面绣着巨大“袁”字的大纛旗在风中傲然翻卷。旗下立着一员大将,金盔映日,铁甲生寒,巍然屹立的身影自有一股震慑人心的威严。少冲一眼认出正是袁崇焕,当即在城下报上姓名。
城头袁崇焕闻言,严峻的脸上绽出笑意,高声道:“原来是岳兄弟回来了!袁某在此恭候多时矣。”随即下令开启城门,亲自下城相迎,执少冲之手同返巡抚衙署。
“岳兄弟雪中送炭,甘冒奇险深入虎穴相救,此情此义,袁某没齿难忘。”袁崇焕郑重致谢,又展开那份关防图细细端详,赞叹不已:“熊经略这份《关防图》,主张弃守关外,重兵屯守登莱、天津与山海关,行‘三方布置’之策,非有胸怀天下、洞观全局之魄力而不能为啊。”
少冲遂将皇太极书信呈上。袁崇焕展信细读,未及终篇便拍案而起:“满洲犯我东江,又出兵朝鲜,如此蛮横,还有何和议可言!”原来信中条款,一要划界,以山海关内属明,辽河以东归满洲;二要修正国书,满洲国主与明帝各让一格;三要输纳岁币,以参貂易金银。后两条尚可商议,第一条却欺人太甚,朝廷断难接受。
袁崇焕长叹一声,语气转沉:“朝中已有人指责袁某卖国求荣。我之所以主张议和,实因敌强我弱,关外之地易攻难守。加之朝廷屡屡克扣军饷,若非暗中打点监军,连红衣大炮都不得使用。”他声音压低,“世人不解我在辽东为魏阉建生祠,岂知我不过是假意逢迎,只为顺利获取粮饷。如今天寒地冻,军需匮乏,士卒冻死者日众,再战下去,只怕连辽东都要不保。”
秦良玉在旁颔首道:“暂息干戈,以修城筑垒、屯田练兵,这本是良策。只是大人单骑赴会,实在太过行险。主帅若有不测,三军将如何是好?况且朝中那些小人,定要借机诽谤大人私自议和、擅权自专,甚或诬以投敌叛国之罪。”
袁崇焕凛然道:“我亲往敌营,一为窥探虚实,二为示之以诚,假吊贺之名,使满人松懈戒备。原以为有阿敏为质,当可全身而退。至于那些闲言碎语——”他冷哼一声,“清者自清,何须多顾?只是未料满人诡计多端,竟欲加害于我,想必是将努尔哈赤之死尽数算在袁某头上。”言至此,转向少冲拱手道:“此番能平安归来,全仗岳兄弟舍命相救。”
少冲忙还礼道:“大人胆识过人,智勇双全,纵无在下,也定能化险为夷。”
正说话间,忽有信王密信送至。袁崇焕展信细读,神色渐凝。信中写道:“圣上欠安,太医诊为腹胀怪疾,药石罔效,现已卧病龙榻。小王欲入宫探视,竟遭内侍阻挠,疑是魏忠贤暗中作梗。朝中人心惶惶,恐大限将至。魏阉近日与崔呈秀、李永贞等终日密议,反谋或将发动。”
袁崇焕阅毕,沉声道:“阉宦乱政,国将不国。看来袁某必须亲自入京面圣,非要铲除这班奸佞不可!”他当即将边关防务交付总兵赵率教,嘱其凡事多与秦良玉商议,随即准备与少冲星夜返京。
行至通州,不料兵部连发三道急令,严责袁崇焕擅离职守,禁止入朝。想来必是监军纪信飞鸽传书,让阉党抢先一步。皇命难违,袁崇焕只得与少冲执手话别,满怀忧愤地折返宁远。